宁远侯府的这场风波,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明兰被变相禁足于正院,佛堂的香火再盛,也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与恐慌。朱姨娘虽一时风光,借着协理家务之名安插人手,打压异己,但顾廷烨经此一事,对后宅女子更多了几分审视与疏离,并未因怜惜而过多偏宠,反而对两个儿子愈发关注起来。
顾士团已是翩翩少年郎,身姿挺拔,面容俊秀,眉宇间那份因自幼在母亲与朱姨之间周旋而生的轻愁,在经历了这场家庭剧变后,更添了几分沉郁。他每日在学塾勤勉不辍,回到府中,面对神色各异的家人,只觉得那无形的枷锁越来越重。
他敬爱母亲明兰,那是生养他、教导他、为他谋划前程的嫡母,纵然她手段狠辣,对他却是真心实意。他也无法割舍对朱姨的亲近,那是从他懵懂幼年便给予他无限纵容与温暖的“另一个母亲”,纵然她心思不纯,待他却也未曾虚情假意。
他看得分明,母亲与朱姨的争斗,根源在于他,在于这宁远侯府的继承权。他是嫡长子,是她们所有野心的寄托,也是她们互相攻讦的武器。无论他偏向哪一方,都意味着对另一方的彻底背叛与伤害。
这种撕裂般的痛苦,日夜啃噬着他的心。他渴望亲情,渴望安宁,而不是在这令人窒息的后宅争斗中,被撕扯得面目全非。
这一日,顾廷烨考察完顾士团与顾士端的骑射功课,见长子虽技艺精湛,眉宇间却毫无少年人的飞扬神采,反而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心中不禁一痛。他挥退左右,只留父子二人于校场边。
“团哥儿,”顾廷烨看着与自己年轻时颇有几分相似的长子,语气难得地带了几分温和,“你近日心事重重,可是因为府中之事?”
顾士团抬起头,看着父亲威严中带着关切的面容,心中积压许久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他撩起衣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父亲!”少年清朗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儿子……儿子不愿继承侯府!”
顾廷烨瞳孔骤缩,脸上瞬间布满惊愕与怒意:“你说什么?胡闹!你是嫡长子,继承爵位,光耀门楣,是你的责任!”
“父亲!”顾士团抬起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决绝,“正因儿子是嫡长子,才更知这爵位背后,是多少算计,多少鲜血!母亲与朱姨因我相争多年,家宅不宁,儿子每每见之,心如刀绞!父亲,您可知,看着至亲之人因自己而形同陌路,甚至……甚至沾染罪孽,是何等痛苦!”
他声音哽咽,却字字泣血:“儿子不愿!不愿将来我的存在,继续成为她们争斗的理由!不愿这侯府的重担,压得我喘不过气,让我永远活在这无休止的倾轧之中!”
顾廷烨看着儿子痛苦而倔强的脸庞,听着他话语中深沉的无奈与悲凉,那斥责的话语竟堵在喉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个也曾渴望挣脱家族束缚、凭自身本事建功立业的顾廷烨!
曾几何时,他也因家族纷争、父亲偏心而痛苦挣扎,也曾想过远离这是非之地……只是命运弄人,他最终还是继承了这爵位,也被这爵位所困。
如今,他的儿子,竟也走上了与他相似的路……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愤怒,有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感同身受的酸楚与……理解。
“团哥儿……”顾廷烨的声音沙哑了几分,“你可知,放弃爵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将失去现有的尊荣,失去家族的庇佑,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外面的世界,远比侯府更残酷!”
“儿子知道!”顾士团目光灼灼,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与孤勇,“儿子宁愿在外面凭自己的本事,挣一份干干净净的前程!哪怕头破血流,也绝无怨言!父亲,求您给儿子一个机会!”
他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土地上:“求您给儿子三年时间!三年内,儿子若不能凭自身努力,挣得一个足以立身的功名,儿子便认命,回来老老实实继承家业,绝无二话!”
校场之上,秋风萧瑟,卷起尘土。
顾廷烨看着跪伏在地、脊背却挺得笔直的长子,心中巨震。那份决绝,那份不愿被命运摆布的挣扎,像极了当年那个不顾一切离开京城、投身军旅的自己!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抱负,想起了那些年被家族责任压得喘不过气的憋闷,想起了……因后宅争斗而早逝的生母,以及这永无宁日的家。
或许……让团哥儿出去闯一闯,并非坏事?
至少,能让他避开这府中的污浊,保住那份难得的赤子之心?
以己度人,他竟无法硬起心肠,折断儿子这双渴望翱翔的翅膀。
良久,顾廷烨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他弯下腰,亲手将顾士团扶了起来。
少年的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与期盼。
“好。”顾廷烨看着他,目光复杂,却最终化为一种带着期许的沉重,“为父……答应你。”
“父亲!”顾士团眼眶瞬间红了。
“记住你的话。”顾廷烨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沉重,“三年。为父给你三年时间。这三年,侯府不会给你任何助力。是龙是虫,看你自己的造化。”
“儿子……叩谢父亲!”顾士团再次跪下,这一次,是满怀感激与决心的叩拜。
父子二人站在暮色四合的校场上,身影被拉得很长。一场激烈的冲突,最终以这样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和解。顾廷烨牺牲了嫡长子承爵的“规矩”,却或许,保全了一个儿子更重要的东西——他的志气与灵魂。
而顾士团,则为自己争得了一个挣脱枷锁、海阔天空的机会。前路未知,但他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力量。
他将靠自己的双手,去开创属于顾士团的未来,一个不依赖于宁远侯府荫庇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