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妈妈暗中查探的消息很快证实了明兰最坏的猜想。她名下的一处陪嫁田庄以及盛家公中的一处庄子,确实存在庄头欺上瞒下、暗中加租、盘剥佃户的情况,佃户们积怨已久。然而,御史奏折中所言的“民怨沸腾”、“账目巨大亏空”却属夸大其词,显然是被人刻意渲染、抓住了把柄往死里整。
焦虑如同毒蛇啃噬着明兰的心,但她知道,此刻绝不能自乱阵脚。盛家那边,父亲盛纮慌乱之下只想尽快赔钱平息事端,兄长盛长柏虽想彻查,却苦于身在官场,被御史盯着,动弹不得,且远水难救近火。
压力全都集中到了明兰身上。
她闭门沉思了一夜,次日清晨,眼中虽布满了血丝,神色却异常冷静坚定。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没有急着去辩解,也没有立刻去求顾廷烨,而是做了一系列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首先,她以宁远侯夫人及盛家女的身份,亲自写了一封陈情表,并非呈递御前,而是通过兄长盛长柏的人脉,直接送到了主管此事的户部一位素以刚正著称的郎中手中。表中,她并未否认庄头管理不善、确有苛待佃户之事,坦然承认失察之责,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但紧接着,笔锋一转,她详细列举了即将采取的补救措施:
第一,即刻撤换所有涉事庄头,永不录用,并送官究办。
第二,勒令庄头退还所有非法盘剥所得,发还佃户。
第三,她自己及盛家,将额外拿出一笔钱粮,补偿受苦佃户,并承诺未来三年,这些田庄的租子皆减免两成,与民休息。
第四,聘请可靠账房,彻底清查所有田庄账目,公开透明,欢迎核查。
这封陈情表,避重就轻,将“纵仆行凶、贪墨亏空”的罪名,巧妙地转化为“治家不严、失察,但勇于承担、积极补救”的形象。她主动将“家丑”外扬,并给出了极其严厉且具体的处理方案,态度之诚恳,措施之果断,让人挑不出错处,甚至隐隐博得了一些同情分——毕竟,哪个高门大户没几个刁奴?关键在于主家的态度。
与此同时,明兰动用了自己嫁妆里压箱底的银钱,又紧急从几处收益尚可、未受影响的铺面抽调了流动资金,连同从盛家那边凑来的部分,迅速准备好了补偿佃户的钱粮。她让房妈妈亲自带着得力的人手和侯府的护卫,雷厉风行地赶往涉事田庄,当着所有佃户的面,宣读她的决定,当场发放钱粮,撤换庄头。
这一系列组合拳打出,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那些被煽动起来准备闹事的佃户,见侯府夫人如此态度,不仅退还了被盘剥的钱,还有额外补偿,更是减免了未来租子,怨气顿时消了大半,甚至有人感激涕零。所谓“民怨沸腾”的根基,瞬间被动摇。
那位接到陈情表的户部郎中,见一内宅妇人竟有如此魄力与担当,处理事情条理清晰,赏罚分明,且并未依仗侯府权势压人,反而主动承担责任,心下也颇为赞许。他在向上面回禀时,便客观陈述了宁远侯夫人盛氏积极补救、平息事态的事实。
消息传回汴京,原本等着看笑话,或者想借此攻讦盛家乃至顾廷烨的政敌,见事态被迅速控制,且明兰处理得如此滴水不漏,也只好悻悻收兵。毕竟,揪着一個已经承认错误并做出完美补救的“失察”妇人不放,显得太过刻薄,也失去了继续攻击的价值。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在明兰几乎耗尽心力、财力(她的嫁妆因此缩水不少)的应对下,竟在短短十余日内,被强行平息了下去。虽然盛家和明兰的名声终究受到了一些影响,但已是最小化的损失。
当一切尘埃落定,顾廷烨在朝堂上听到同僚略带佩服地提及他夫人“处事果决”、“有担当”时,心情是复杂的。
他回到府中,第一次主动来到正院,与明兰详谈此事。
“田庄的事,你处理得……尚可。”他坐在上首,语气依旧听不出太多温度,但已没有了之前的斥责与冷漠,“虽有些激进,但确是最快平息事端之法。”
明兰垂眸站在下首,面容憔悴,声音带着疲惫后的沙哑:“劳侯爷挂心,是妾身分内之事。只是连累侯爷名声,妾身心中难安。”她深知,此刻绝不能居功,反而要示弱,强调对侯府的歉意。
顾廷烨打量着她。这个妻子,似乎总是在他认为她将要被击垮时,爆发出惊人的韧性。这次的事情,她展现出的决断力、手腕以及对局面的掌控,远超出他对一个内宅妇人的认知。他不得不承认,她是有能力的。若非她当机立断,此事恐怕真要闹得难以收场,届时侯府脸上更无光彩。
“罢了,事情过去就过去了。”顾廷烨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许,“只是日后,需得更加谨慎,治家如治国,赏罚分明,约束下人,方是长久之道。”这算是他难得的……指点了。
“妾身谨记侯爷教诲。”明兰恭敬应下。
顾廷烨没有再多言,起身离开了。他没有恢复以往的亲密,甚至依旧很少留宿正院,但那种刻意的冷落和明显的厌烦,似乎减轻了。他开始偶尔会过问一下团哥儿的功课,或是像今日这般,就府外一些与内宅相关的事务,与明兰说上几句。
这种变化很微妙,但明兰感觉得到。她在他眼中,或许依旧不是可心的妻子,但至少,不再是一个只会带来麻烦的无能之人。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然而,有人却对这样的结果大为失望。
西院的朱姨娘,原本听闻御史参奏时,心中窃喜,只等着看明兰焦头烂额、声名扫地,最好能被侯爷彻底厌弃。她甚至抱着圆哥儿(顾士端),对着懵懂的儿子低语:“瞧见没,你那嫡母啊,就要倒霉了……”
没想到,明兰竟然这么快就扭转了局面,虽然损了钱财,却保住了名声,更隐隐让侯爷看到了她的能力!
“倒是小瞧了她!”朱姨娘气得绞紧了手中的帕子,对心腹妈妈抱怨,“竟让她就这么过关了!还显得她多大能耐似的!”她感觉自己仿佛看了一场精心准备的戏,正到高潮处却戛然而止,憋闷得很。
她忍不住在顾廷烨来看望圆哥儿时,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夫人这次真是辛苦了,听说填进去不少嫁妆银子呢,真是……破财消灾了。” 她想暗示明兰此举是无奈之下砸钱买平安,并非真有能力。
顾廷烨却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道:“能想到此法,并迅速筹措银钱平息事态,已是不易。总比闹得无法收场,牵连侯府要好。” 一句话,将朱姨娘的酸意堵了回去。
朱姨娘心中更恨,却也不敢再多言,只得强笑着附和。这笑话,没看成,反而让自己心里堵得慌。
而在这场风波中,最让明兰感到慰藉的,是团哥儿(顾士团)的态度。
那段时间,明兰忙于应对危机,身心俱疲,陪伴团哥儿的时间自然少了些。团哥儿起初有些不适应,会闹着要找“娘亲”。朱姨娘趁机想多笼络他,拿出更多新奇玩意儿。
但团哥儿在玩闹之余,总会时不时地冒出几句:
“娘亲呢?”
“想找娘亲看书……”
“娘亲做的糕糕好吃。”
甚至晚上睡觉前,也会揉着眼睛问乳母:“娘亲忙完了吗?”
他并没有因为明兰短暂的缺席而改变对她的亲近和依赖。那种源于血脉和长期高质量陪伴建立的连接,似乎比朱姨娘用物质堆砌的快乐,更具韧性。在他小小的心灵里,明兰和朱姨娘依旧是并存的,都重要。但明兰那个“会陪他看书、会给他做糕点、会让他感到安心”的形象,并未因这场外界风波而褪色。
当明兰终于处理完琐事,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后院,看到团哥儿迈着小短腿向她跑来,扑进她怀里,仰着小脸说“娘亲,辛苦”时,她所有的劳累、委屈和焦虑,仿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补偿。
她紧紧抱住儿子,将脸埋在他带着奶香的小肩膀上,眼眶发热。
还好,她守住了这个家,也守住了儿子对她的这份心。
危机虽过,余波未平。盛家经此一事,元气小损,需得休养生息。明兰的嫁妆也缩了水,需得更精心打理。与顾廷烨的关系虽略有缓和,但依旧隔阂深深。朱姨娘的妒恨有增无减。
前路,依然漫长。但此刻,抱着失而复得的温暖,明兰觉得,自己又有勇气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