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团哥儿在鲁班锁前本能地奔向朱姨娘后，明兰着实消沉了几日。那种精心构筑的期望被现实狠狠击碎的感觉，如同冬日里泼下的冰水，寒彻心扉。她看着铜镜中自己眼底的青黑与深处的疲惫，一度生出放弃的念头——既然无论如何努力，都抵不过朱姨娘那些新奇玩意儿和毫无原则的溺爱，又何苦这般耗费心神？
然而，当团哥儿次日清晨，揉着惺忪睡眼，习惯性地向她伸出小手要抱抱，嘴里含糊地喊着“娘亲，穿衣”时，明兰那颗冰冷的心，又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孩子是无辜的，他只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自己的需求和喜好。她不能因为一次挫败，就否定了自己这么久以来的所有努力，否定了团哥儿对她日渐增长的依赖。
她不能放弃。
明兰重新振作起来，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陪伴团哥儿。只是，她能明显感觉到，朱姨娘的防备心更重了。许是那日团哥儿的本能选择给了朱姨娘信心，又或许是出于一种连她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楚的、对即将失去“重要之物”的恐慌（这份恐慌源于她曾经投入的真情实感，让她潜意识里已将团哥儿视作某种意义上的“所有物”，尽管理智上清楚这是明兰的孩子），朱姨娘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团哥儿。
明兰来时，朱姨娘必定也在场，或是抱着幼子，或是拿着新巧的玩具，笑语晏晏，目光却时刻留意着明兰与团哥儿的互动。一旦明兰试图单独带团哥儿去院子里走走，或是想教他点什么，朱姨娘总会适时地插进来，用更吸引孩子注意力的东西打断他们。
“哥儿，快来看，朱姨给你带了什么好玩的？”
“哥儿，尝尝这个，新做的蜜饯，可甜了！”
“夫人，哥儿还小，学那些东西太费神了，不如让他开开心心地玩要紧。”
她的话听起来总是那么体贴周到，仿佛一切都是为了团哥儿好，将明兰那些试图引导、教育的举动，衬得有些不近人情、急于求成。
在这样的严防死守下，明兰的努力确实不似之前一个月那般收获丰富。她与团哥儿单独相处的时间被大幅压缩，那些需要静心引导的识字、讲故事等活动，也常常被打断。进展变得微乎其微，如同在坚硬的冰面上艰难凿击，只能留下些许白痕。
然而，明兰的坚持也并非全无作用。
她发现，当她不再试图去“教育”或“引导”，而是纯粹地陪伴——比如，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团哥儿和朱姨娘玩那些复杂的玩具，在他遇到实在解决不了的难题、连朱姨娘也束手无策而他又开始焦躁时，她才用最平和的语气，给出一点小小的、不经意的提示——团哥儿反而更容易接受。
又或者，在团哥儿玩累了，靠在朱姨娘怀里休息时，她会拿起手边的书，用不高不低、清晰柔和的声音，念一段有趣的游记或是志怪传说，并不要求他听懂，只是作为一种背景音。团哥儿有时会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就靠到了她这边来。
这些细微的、不具侵略性的接触，如同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团哥儿依然最享受朱姨娘带来的即时快乐，但在那些平静的、需要安抚的时刻，他似乎也开始习惯并依赖明兰身上那种沉静温和的气息。
但朱姨娘那种密集的、几乎无所不用其极的“投喂”式关爱，也开始显现出副作用。
团哥儿被她养得越发挑剔，脾气也见长。稍有不如意，或是玩具一时玩不顺，便会大哭大闹，比以前更难安抚。而且，因为注意力总是被层出不穷的新玩具和零食分散，他对于需要耐心的事情，比如明兰之前教的简单认字或听完整一个故事，耐心明显更差了。
这一切，都被偶尔前来探望子女的顾廷烨看在了眼里。
他如今膝下有二子二女。除了团哥儿和朱姨娘新生的庶子，还有秋娘抚养的蓉姐儿，以及朱姨娘之前生下的、比团哥儿稍大些的庶女娴姐儿。
顾廷烨自己并非细腻之人，对两个女儿的关注本就有限，加之朝务繁忙，平日里去后院，目光也多落在两个儿子身上。但他毕竟是一家之主，偶尔静心观察，便察觉出些许不对劲。
明兰作为嫡母，心神似乎多半系于团哥儿一身，对蓉姐儿和娴姐儿只是例行公事般的关怀。而朱姨娘……顾廷烨注意到，她对自己亲生的娴姐儿，似乎也远不及对团哥儿和幼子上心。那娴姐儿怯生生地站在角落，看着母亲和弟弟们其乐融融，眼神里带着渴望与落寞。
这日，顾廷烨难得有空，将明兰和朱姨娘一同叫到跟前，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团哥儿和小哥儿年纪小，你们多费心照料是应当的。但蓉姐儿和娴姐儿，也是侯府的小姐，是我的血脉。莫要顾此失彼，失了嫡母和生母的本分。”
他目光扫过明兰，带着审视：“你是嫡母，府中所有子女，皆应一视同仁，多加看顾教导。” 这话既是提醒，也暗含了对她似乎只专注于团哥儿的些许不满。
随即，他又看向朱姨娘，眼神微冷，特意点了出来：“朱氏，娴姐儿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更应悉心教养，莫要一味骄纵哥儿，疏忽了姐儿。侯府的女儿，将来也是要出门联姻，光耀门楣的，岂能如此轻忽？”
这番话如同惊雷，猛地劈醒了沉浸在与明兰争锋、以及照顾幼子繁忙中的朱姨娘。她下意识地看向一旁垂首站着的娴姐儿，看到女儿那瘦小身影和低垂着头掩饰不安的模样，心中骤然一刺，涌起一股强烈的后悔与愧疚！这是她的亲骨肉啊！她怎么会……怎么会因为忙着固宠、忙着争夺团哥儿、忙着照顾新生儿，就不知不觉中忽略了自己的女儿？
“侯爷教训的是！是妾身的不是！”朱姨娘连忙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既是惶恐，也是真心懊悔，“妾身日后定当谨记，好生照顾娴姐儿。”
明兰也在一旁垂首称是，心中警醒，自己确实因与朱姨娘争夺团哥儿，疏忽了对蓉姐儿，甚至对娴姐儿的关注，这确是失职。
经此一事，明兰开始有意识地分出一部分精力关心蓉姐儿和娴姐儿，过问她们的起居学业，虽未必能立刻建立多深感情，但至少尽了嫡母的责任。
而朱姨娘，在被顾廷烨敲打之后，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清醒了许多。 她回到自己院里，看着懵懂无知、只知道吃饱睡睡的幼子，再想到娴姐儿那失落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她搂过娴姐儿，柔声问了问她近日的饮食起居，又拿出新得的料子说要给她做两身新衣裳。娴姐儿受宠若惊，小脸上终于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朱姨娘心中酸涩，暗下决心，日后定要分出更多心思在女儿身上。她依旧是那个精明的朱姨娘，知道女儿将来若教养得好，也是一份助力。但此刻，那份源于母性的愧疚与怜爱，也是真真切切的。只是，她对团哥儿的看管和争夺并未放松，只是行事更加谨慎，不再像之前那般几乎将全部精力都扑上去，也会刻意在顾廷烨能看到的时候，表现出对娴姐儿的关怀。这其中的真心与算计，恐怕连她自己也难以完全厘清。
而团哥儿，身处这场无声的争夺中心，小小的心灵其实也并非全无感知。
他知道娘亲明兰会陪他看书、讲故事，会在他安静的时候给他温柔的抚慰，但有时也会要求他“坐好”、“认真点”。
他也知道朱姨会给他好多好多有趣的玩具和好吃的，从来不会要求他什么，总是顺着他，让他立刻就能开心起来。
两个人对他都好，他都喜欢。他依赖明兰给予的安定，也贪恋朱姨娘带来的欢愉。在他目前的世界里，这两个女性形象是并存的，无法割舍任何一个。只是，那份天平，在日常琐碎中，会因为一颗糖、一个玩具、或是一次本能的哭闹，而微微向朱姨娘倾斜那么一点点。这一点点，在成人看来或许致命，但在孩子混沌的意识里，只是自然而然的选择。
此时的未央宫，却是一片与外间不同的、带着肃杀之气的宁静。
墨兰靠在铺着柔软貂皮的躺椅上，看着乳母嬷嬷们小心翼翼地将三位小主子抱下去喂奶。她如今几乎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这三个险些与她生死相隔的孩子身上。
尽管官家赵祯因生产时的惊魂，以雷霆手段处置了一批人，牵连甚广，几乎将涉案的宗室及其党羽连根拔起，手段之酷烈令朝野侧目。但墨兰知道，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并未完全死心。不过是因为前次失败损失惨重，如今行动更加隐秘、更加小心翼翼了。
她不敢有丝毫懈怠。未央宫的守卫比之前更加森严，所有入口的饮食、用具检查工序繁琐到近乎苛刻，孩子们身边伺候的人更是经过了反复筛查，连背景都被皇城司查了个底朝天。秋纹几乎是十二个时辰睁着一只眼睛，不敢有丝毫松懈。
赵祯对此次清洗的结果仍觉余怒未消，时常来看望墨兰和孩子时，眉宇间都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与后怕。他握着墨兰的手，声音低沉：“是朕疏忽，竟让她们钻了空子……你放心，朕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们母子分毫。” 他的愤怒源于无力，明明已是天下之主，却连妻儿都险些护不住，这让他感到挫败，也更加坚定了肃清所有潜在威胁的决心。
墨兰倚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话语中的决心，心中那片冰原似乎又融化了一角。她轻声道：“有官家在，臣妾和孩子们都不怕。” 这话半是真心的依赖，半是精心的维系。她需要这份帝王毫不保留的维护。
对于宁远侯府那边的动静，墨兰通过秋纹，一直了然于心。得知明兰与朱姨娘为了团哥儿争得不可开交，顾廷烨居中调停却效果寥寥，她唇角不禁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
“狗咬狗，一嘴毛。”她轻声嗤笑，心情颇佳。盛明兰越是陷入后宅争斗的泥潭，她便越是满意。看着仇人在自己设定的棋局里挣扎，却始终跳不出她的掌心，这种感觉，远比直接给她一个痛快更令人舒畅。
目前，她暂时没有伸手干预的打算。侯府的乱局正合她意，她乐得坐山观虎斗。眼下，没有什么比保护好她的三个孩子，巩固她皇后乃至未来太后地位更重要的事情了。
只是，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暗礁已然潜藏。侯府内，明兰与朱姨娘的争夺因顾廷烨的敲打而暂时转入更深的暗流；皇宫中，幸存的敌人正在暗处舔舐伤口，等待着下一个可能的机会。风暴，只是在积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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