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兰端坐于正院厅堂之上,面前摊开着房妈妈近日暗中查访所得的一叠账目与证词。烛火摇曳,映照着她日渐清瘦却愈发坚毅的侧脸。经过数日不眠不休的梳理,朱姨娘及其心腹在府外依托那家“兴盛绸缎庄”进行利益输送、甚至可能挪用侯府公中款项放印子钱的证据链已逐渐清晰。更让她心惊的是,其中几笔来路不明的大额资金,隐约指向了城外那家背景复杂的“永利赌坊”,而这家赌坊,传闻与某些落魄宗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若能借此一举揭穿朱姨娘不仅贪墨、还可能勾结外人、行为不端,即便不能立刻将她彻底扳倒,也足以让她在顾廷烨面前失尽颜面,大大削弱其影响力,更重要的是,能斩断她伸向团哥儿和侯府根基的黑手。
“妈妈,证据可都梳理妥当了?人证是否可靠?”明兰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格外清冷。
房妈妈躬身回道:“夫人放心,核心账目、经手人的画押供词都已备齐。那个被朱姨娘逼得几乎家破人亡的绸缎庄老账房,也愿意出面作证。只待夫人示下。”
明兰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她深知此举风险极大,一旦失败,必将引来朱姨娘和其背后墨兰的疯狂反扑。但为了团哥儿,为了在这侯府争得一席生存之地,她必须冒险一搏。“好,明日侯爷下朝回府,我便……”
话音未落,只听院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竟是顾廷烨提前回来了。他身着朝服,面容略带疲惫,眉宇间却凝着一股不悦之色,径直走入厅堂。
明兰心中一惊,连忙起身相迎:“侯爷今日回来得早。”
顾廷烨目光扫过桌上未来得及完全收起的账册纸页,又落在明兰那张难掩筹划神色的脸上,眉头蹙得更紧。他并未坐下,只负手立于堂中,语气听不出喜怒:“你近日,似乎很忙。”
明兰心知他可能听到了什么风声,稳住心神,尽量平静地回答:“回侯爷,不过是清理一些旧年账目,整顿家务,是妾身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顾廷烨哼了一声,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与不耐,“我听闻你近日动作频频,不仅在府内清查,手更是伸到了府外?甚至牵扯到一些……不该你过问的营生?”
明兰心头一沉,知道顾廷烨所指正是她调查朱姨娘与赌坊关联之事。她试图解释:“侯爷明鉴,妾身只是发现府中一些采买账目与市价不符,循例追查,并非有意……”
“够了。”顾廷烨打断她,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府中庶务,你既掌家,按规矩料理便是。但外间之事,尤其是涉及官宦人家清誉、可能引来非议的,不是你一个内宅妇人该插手,更不该妄图借此掀起波澜!永利赌坊背后关系错综复杂,岂是你能轻易触碰的?若因此为侯府招来祸端,你担当得起吗?!”
他一番疾言厉色,如同冰水浇头,让明兰瞬间僵在原地。她没想到顾廷烨不仅知晓了她的行动,更是直接出面阻止,言语间全是对她“越界”、“多事”的指责,甚至隐含对她可能给侯府“招祸”的担忧与不满。
“侯爷,妾身并非……”她想辩白,想告诉他朱姨娘的行为可能正在将侯府拖入危险的境地。
但顾廷烨显然已无耐心再听。他看着她那倔强又不甘的眼神,心中那点因她近日“能干”而生出的些许改观,此刻又被一种“不依不饶”、“心思过重”的负面评价所覆盖。尤其想到她之前因祖母之事与自己离心,如今又这般急功近利,更是心生烦躁。
“此事到此为止!”顾廷烨一锤定音,语气冰冷,“那些所谓的证据,立刻销毁!府外之事,不许再查!至于朱氏那里……她如今怀着身孕,需要静养,你身为嫡母主母,当以宽和为上,莫要斤斤计较,失了体统!”
一句“斤斤计较”,一句“失了体统”,如同两把利刃,狠狠刺入明兰心口。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隐忍、所有为保护儿子和家庭而生的斗志,在顾廷烨眼中,竟成了斤斤计较、失了体统?
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廷烨见她脸色苍白,眼圈微红,却倔强地不肯低头,心中那点因她“病弱”而生出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怜惜,也被这固执磨去了几分。他拂袖转身,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安分守己,莫要再生出事端!”便大步离去。
明兰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厅堂里,看着顾廷烨决绝的背影,只觉得浑身冰凉。志得意满筹划多时的反击,尚未发出,便已被最该依靠的夫君亲手扼杀。原来,在他心中,维持表面的平静,护着有孕的妾室,远比查清真相、肃清家风更重要。
然而,祸不单行。 明兰尚未从这沉重打击中缓过气来,次日晌午,侯府正门大街之上,竟上演了更为难堪的一幕。
只见原本已被遣送出府的红绡与凤仙二人,一身素旧衣衫,跪在宁远侯府大门前人来人往的街心,哭天抢地,引来无数路人围观。
那红绡哭得涕泪交加,声音尖利地控诉:“侯爷!夫人!求您们开恩啊!当初虽是侯爷怜惜,给银钱允我们出府自行婚嫁,说是全了一场主仆情分。可……可夫人为何还要步步紧逼,连条活路都不给我们留?妾身等离了侯府,无依无靠,如今竟是连个安身立命的去处都要被断绝了吗?”她刻意模糊了顾廷烨才是主导送出府的决策者,将所有矛头引向明兰。
凤仙更是直接,对着围观的百姓高声叫屈:“各位街坊邻里评评理!我们虽是卑贱之人,却也懂得安分守己!当初离府,是侯爷的恩典,我们感恩戴德!可夫人为何就如此容不下我们?非要赶尽杀绝?这偌大的侯府,难道就容不下两个苦命人寻条生路吗?”她言语间,将顾廷烨摘得干净,仿佛一切都是明兰这个主母不能容人,善妒狭隘。
污言秽语,如同冰雹般砸向侯府门楣,也狠狠砸在闻讯赶来的明兰心上。她站在门内,听着外间不堪入耳的指控,脸色煞白。她立刻明白,这又是墨兰的毒计!利用这两个早已离府、且送出府本就是顾廷烨意思的旧妾,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架在火上烤!更要坐实她“妒妇”之名!
很快,顾廷烨也被惊动,沉着脸从府内出来。看到门口这混乱不堪、围观者指指点点的场面,他额角青筋直跳,脸色难看至极。
红绡和凤仙一见顾廷烨,如同见了救星,哭得更加凄惨,扑到他脚边连连磕头:“侯爷!侯爷您要为奴婢做主啊!夫人她……她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顾廷烨目光锐利地扫过明兰苍白的脸,又看向脚下哭诉的二人,心中怒火翻腾。他自然记得,送出此二人是他的意思,当时觉得安置妥当便罢了。如今闹这一出,简直是丢尽了侯府的脸面!他虽不喜明兰近日行事,但也知此事根源怕是不简单。然而,此刻众目睽睽,最重要的是尽快平息事端,维护侯府声誉。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对着红绡凤仙沉声道:“休得胡言!当初既已允你们出府自行婚嫁,便是全了情分。如今这般闹腾,成何体统!”他这话,看似斥责,却坐实了“送出府”的事实,并未明确否认她们对明兰的指控。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推脱与息事宁人:“至于你们所言之事……本侯自有计较。夫人持家,亦有她的难处与考量。”他这话说得含糊,既未承认明兰“逼迫”,也未严词维护,反而将“难处与考量”轻轻带过,听在旁人耳中,竟像是默认了明兰确实对她们施加了压力一般。
“都散了!再敢在侯府门前喧哗,一律送官究办!”顾廷烨最后厉声喝道,命府中护卫驱散人群,又将哭哭啼啼的红绡凤仙“请”到一旁角落,显然是打算私下安抚了事。
他处理了闹剧,保全了侯府即刻的颜面,却任由那盆名为“善妒”、“不容人”的污水,实实在在泼在了明兰身上。他甚至没有看明兰一眼,便转身回府,将那满街的议论和明兰所受的屈辱,都留在了身后。
明兰站在原地,初夏的阳光照在身上,却只觉得冰寒刺骨。夫君那看似公正,实则推脱、甚至隐隐将责任引向自己的态度,比外人的指责更让她心寒齿冷。
这番大门前的风波,自然如同长了翅膀般飞入侯府内院。
一直在西院“安心养胎”的朱姨娘,听着心腹妈妈绘声绘色的描述,尤其是顾廷烨那含糊其辞、大有推脱之意的态度,心中快意难以言表。她抚着微隆的小腹,嘴角是压不住的笑意:“闹得好!闹得越大越好!这位夫人啊,如今可是里外不是人了!”
她想了想,吩咐道:“去,把秋娘和蓉姐儿叫来。如今外头不太平,前头又……唉,我这身子重了,精神不济,让秋娘带着蓉姐儿多来陪我坐坐,也免得孩子被外头的乌糟事冲撞了。”她要将顾廷烨目前唯一的女儿蓉姐儿和抚养她的秋娘,更紧地拢在自己身边,既是做给顾廷烨看她的“贤惠”与“关怀”,也是进一步孤立明兰。
不多时,秋娘便领着蓉姐儿来了。如今的蓉姐儿,年纪虽较团哥儿大些,身量抽高了些,眉宇间已能看出几分顾廷烨的影子,性子却并非怯懦畏缩。她继承了生父的倔强与棱角,平日里话不多,但眼神清亮,自有主意。此刻她安静地跟在秋娘身后,目光平静地扫过朱姨娘那看似温和的笑脸,微微垂眸,行礼问安。
朱姨娘亲热地拉过蓉姐儿的手,假意关怀了几句,又对秋娘叹道:“你也听见外头的风言风语了?真是……夫人也是,何必跟两个已离府的人计较,平白惹出这等事端,连累侯爷烦心,也带累了府里的名声。如今前头乱着,夫人怕是更无暇他顾,蓉姐儿这里,你更要多多费心,精心照顾才是。”
秋娘如今已被抬了姨娘,因着抚养蓉姐儿,在府中地位特殊。她性子老实,有些懦弱,闻言连忙躬身应道:“朱姨娘放心,奴婢晓得轻重,定会好好照顾姐儿。”
蓉姐儿却微微蹙了下眉,抽回了被朱姨娘拉着的手,声音清晰平静,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却不卑不亢:“劳朱姨娘挂心。我每日读书习字,并无不妥。”她虽年纪小,却敏锐地感觉到朱姨娘话语中对嫡母的暗指,心中有些不喜。她记得,这位嫡母虽不似秋娘般日夜相伴,但也从未苛待过她,该有的份例用度一样不少,甚至在她生病时,还亲自过问请医用药。比起眼前这位笑容满面却总让她感觉不甚舒服的朱姨娘,她反倒觉得那位神色清淡的嫡母,更显真切些。
朱姨娘被蓉姐儿这不软不硬地顶了一下,脸上笑容僵了僵,随即又笑道:“姐儿懂事就好。如今你弟弟团哥儿年纪小,夫人多疼些也是常理,你莫要多心,好生跟着秋娘,自有你的好处。”她这话,看似安慰,实则又在暗挑嫡母可能偏心。
蓉姐儿却不再接话,只又行了一礼:“若姨娘无事,蓉姐儿还要回去临帖。”说着,便看向秋娘。
秋娘忙不迭地向朱姨娘告退,拉着蓉姐儿走了。
出了朱姨娘的院子,秋娘低声对蓉姐儿道:“姐儿,方才……你怎可对朱姨娘那般说话?”
蓉姐儿抬起头,看着秋娘,目光清澈而坚定:“秋娘,她说的不对。夫人……并未短我什么。而且,父亲说过,为人当立身以正,背后不言人是非。”她年纪虽小,却自有是非观,更继承了顾廷烨骨子里的那股刚烈和倔强,不愿迎合朱姨娘那套搬弄是非的做派。
秋娘看着蓉姐儿那双酷似顾廷烨的眼睛,一时语塞,只得叹了口气,心中却隐隐觉得,这姐儿的性子,怕是比她想象的要更难拿捏,也……更明白事理。
未央宫中,墨兰听着秋纹细致回禀侯府门前那场闹剧以及顾廷烨的反应,愉悦地笑了声。
“本宫这步棋,走得妙极。”她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语气得意,“盛明兰如今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顾廷烨那般态度,更是绝妙!他越是含糊,越是显得盛明兰治家无方,不能容人!这‘妒妇’的名声,她是休想甩掉了!”
“娘娘圣明。”秋纹奉承道,“经此一事,顾侯夫人怕是焦头烂额,再难有精力深究朱姨娘那边了。”
“还不够。”墨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让人继续在外散布消息,就说宁远侯夫人因善妒,连侯爷早已遣散、安顿好的旧妾都不放过,逼得人走投无路,只得当街哭诉!务必让她在汴京贵眷圈里,名声扫地!”
她要让明兰尝尝千夫所指的滋味。
宁远侯府内,明兰在经历了接二连三的打击后,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一日。当她再次打开房门时,脸上虽仍有憔悴,但眼神却已沉淀下来,如同被暴雨洗涤后的深潭,幽静而坚定。
她意识到,无论是查账还是与朱姨娘正面冲突,在顾廷烨明显的偏袒和墨兰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下,都难以奏效,反而容易授人以柄。
硬碰硬不行,急于求成更不行。
她必须改变策略。
既然无法立刻铲除敌人,那便先稳固自身,立身以正,耐心周旋。
她需要更深的隐忍,更周全的谋划,以及……或许,需要跳出后宅这一亩三分地的思维,寻找新的破局之法。墨兰的手可以伸到她的府外,那她,是否也可以?
“房妈妈,”明兰唤来心腹,声音平静无波,“之前查到的,关于朱姨娘可能与永利赌坊的关联,所有证据副本,妥善收好,勿要再动。但那条线,未必就彻底断了……”
她看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眼中闪过一丝幽光。
“另外,让我们的人,多留意府外动向,特别是……与宫中未央宫往来密切的官员家眷,以及,那些可能与宗室有所牵连的赌坊、钱庄的异常动静。”
她要知道,墨兰除了利用朱姨娘,还在暗中经营些什么?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或许将来,能成为反戈一击的利器。
同时,她也要重新审视与蓉姐儿、秋娘的关系。那个孩子,似乎并非全然懵懂,或许……将来也能成为一个支点。
前路漫漫,遍布荆棘。但明兰知道,她不能倒下去。为了团哥儿,她必须换一种方式,更坚韧、更聪明地活下去,斗下去。立身以正,方能寻隙而击,等待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