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室的合金大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那声仿佛来自深渊的回响，不仅隔绝了光线与声音，更像一道无形的壁垒，将桂与他誓死守护的世界彻底割裂。

他被独自抛入绝对的无光无声之境，唯有右眼窝处持续传来的、混合着祖虫能量侵蚀的钻心剧痛，以及体内两股同源却激烈冲突的冰冷能量在经脉中撕扯冲撞带来的冰火交织感，在提醒着他自身的存在与正在发生的、不可逆的异变。

他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金属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潭绿色的长发失去了往日流水般的光泽，无力地垂落，遮掩了他大半张脸，也掩去了右眼处那可怖的空洞与正在缓慢蠕动着向四周蔓延的浅灰色纹路。

隔离室内没有任何光源，纯粹的能量屏障不仅阻隔了所有外界探知，也最大限度地压制了内部的能量波动。这里本是为囚禁最危险的能量造物或失控的禁忌存在而设计的牢笼，此刻却关着一位曾以温柔守护著称的启明星。

桂将脸深深埋入膝盖，身体因剧烈的痛苦和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冰冷孤寂而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这颤抖并非仅仅源于伤势，更源于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绝望。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门外不远处，京和沪那如同熔岩般灼热而锐利的金系气息，如同两把时刻悬于头顶的利剑，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戒备与审视。

他也能模糊地“感觉”到更远处，蜀那温和却浸透着沉重忧虑的生命能量，正如同温暖的茧房，笼罩着昏迷的粤。

这种超越五感的感知，源于他水木眷属与粤之间那道自粤诞生前便由他亲手滋养、命运般纠缠的“天然连接”，也源于他此刻被异种能量深度侵蚀后，对生命能量与金系能量近乎本能的、扭曲的敏锐与排斥。

然而，这连接此刻带给他的不是慰藉，而是加倍的煎熬。他知道阿粤还活着，正在缓慢恢复，这让他濒临崩溃的心神获得一丝微弱的支撑。

但一想到自己此刻的状态，一想到自己可能对阿粤、对平归边区、乃至对更多城区民众构成的潜在威胁，一种巨大的罪恶感和自我厌弃便如同最毒的藤蔓，死死缠绕住他的心脏，比右眼的伤痛更加难以忍受千百倍。

时间在这片绝对的黑暗中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隔离室厚重的门壁上，某个区域泛起微不可察的能量涟漪，一个仅容碗碟通过的细小传递口无声滑开。

一碗散发着清淡药草气息、温度适中的营养流质食物被小心翼翼地推了进来，碗沿还萦绕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翠绿色治愈能量光晕——是蜀。

即便在如此境地下，他依然试图用最温和的方式缓解桂的痛苦。

然而，当那缕充满生机的治愈能量靠近的刹那，桂的身体猛地一僵，右眼窝处的灰纹如同被惊扰的毒蛇般骤然收缩、剧烈蠕动，一股冰冷、暴戾、充满毁灭欲望的异种意志从他心底疯狂窜起，带着强烈的排斥与厌恶。

他甚至能“听到”体内那两股祖虫能量发出的、无声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嘶吼，那缕充满善意的治愈能量，非但没有带来丝毫舒缓，反而像是一点火星溅入了滚油，瞬间加剧了他体内能量的冲突与暴走。

“呃啊……！” 桂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猛地偏过头，几乎是本能地蜷缩身体，避开了那碗近在咫尺的食物。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对生命能量的本能排斥让他感到强烈的恶心，毫无食欲。

门外，通过精密能量感应装置密切关注着室内一丝一毫能量变化的蜀，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一幕。

他梅子青颜色的眼眸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这只是某种可控感染的侥幸火光，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潭般的沉痛与无力。他缓缓收回手，传递口无声闭合。他转向身旁如同雕像般伫立、气息凛冽的京和沪，极其缓慢而又沉重地摇了摇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挤出：

“生命能量……被强烈排斥，甚至引发了他体内异种能量的激烈反噬。感染……已深入眷属核心，与他的水木本源发生了深度纠缠乃至……融合。我的治愈术，不仅无效，反而成了刺激源，会加剧他内部的能量冲突，加速异化进程。”

蜀的声音沙哑，带着医者面对前所未有、且已回天乏术的绝症时的那种深刻无力感，

“他体内那两股同源却冲突的祖虫本源，正在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融合、变异……这个过程……我看不到任何逆转的可能。除非……”

“除非什么？”沪的声音冰冷如铁，朱黄色的瞳孔锐利地盯着的蜀。

蜀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才艰难地吐出后面的话：

“除非……能有一种远超祖虫本源层次的、纯粹到极致的净化之力，或许……但即便是大当家的‘权柄与庇护’，也未必擅长此道……而且，代价未知……所以基本判定没救了……”

京的赤瞳中一片冰封般的冷寂，他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但亲耳听到蜀这位最顶尖的治疗者做出最终判决，周身那内敛而庞大的金系气息依旧不受控制地波动了一瞬，使得周围的空气都发出细微的嗡鸣。

他比沪更冷静，也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一个吞噬了祖虫晶核、深度感染且不可逆的启明星，尤其还是拥有水木双系这种高续航、强控场能力的桂，其不可控性与潜在危险性，已经超越了常规威胁的范畴。

“既然如此，更应早做决断！”

沪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厉色，周身金光隐现，

“等他体内异种能量彻底融合完成，谁能保证他不会变成比祖虫更可怕的东西？一个拥有启明星智慧与战斗本能的怪物！到时候，谁能制得住他？必须在他彻底失控前处理掉！这是对所有人负责！”

他的话语直接而残酷，充满了纯粹金系面对虫族威胁时一贯的决绝。

“等大当家的命令。”京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如山岳般不容置疑的份量。

他比沪更清醒地认识到，此刻任何过激的、未经授权的举动，都可能刺激到隔离室内那个能量极不稳定的“炸弹”，引发灾难性的、不可预料的后果。上报天启，等待最高指示，是唯一且必须遵守的铁律。

就在这压抑的寂静几乎要凝固之时，医疗静室中央，治疗台上，粤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痛楚的呻吟。

他宝蓝色的睫毛剧烈颤抖着，仿佛在与沉重的黑暗搏斗，最终，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意识如同潮水般缓缓回归，巨大的疲惫感和能量透支后的极度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但比这更强烈的，是昏迷前烙印在脑海中的最后一幕——哥为他挡下致命一击、右眼鲜血淋漓、却依旧将他紧紧护在身后的画面。

“哥……我哥呢？！”

粤猛地想要撑起身体，却被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脱力感狠狠掼回治疗台，发出一声痛苦的咳嗽。他宝蓝色的眼眸急切地、甚至是带着恐慌地扫视着静室，目光最终死死定格在那扇紧闭的、散发着隔绝与不祥气息的隔离门上。

一种强烈到让他心脏骤停的不安感，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了他的全身。

蜀和湘立刻上前。蜀伸手按住粤的肩膀，语气尽量保持平稳，却难掩深处的凝重：

“粤，别激动！你刚稳定下来，能量核心还很脆弱。你哥他……受了些伤，需要绝对的静养，现在在里面休息。”

他试图用模糊的、相对温和的说法来安抚粤剧烈波动的情绪。

但粤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他敏锐地感觉到了静室内异常凝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

感觉到了京和沪如同两尊门神般守在隔离门前，那如临大敌、气息凛冽的姿态；

更感觉到了……通过那道无形的、血脉相连般的“连接”，从厚重的隔离门后传来的，那种混合着剧烈痛苦、冰冷绝望、陌生暴戾以及……一丝竭力压抑的、对他担忧的复杂波动。

那绝不是普通的伤！绝对不是！

“他到底怎么了？！”

粤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宝蓝色的眼睛因为急切和恐惧而睁得极大，目光死死锁住蜀，又猛地转向面色冷峻的京和沪，

“让我进去！我要看看哥！”

他说着，再次挣扎着想爬起来。

沪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彻底挡住了隔离门，语气冷硬得不带一丝转圜余地：

“不行。他现在情况极不稳定，非常危险。你不能靠近。”

“极不稳定？危险？”

粤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某种可怕的、他连想都不敢细想的猜想浮上心头，声音都变了调，

“是因为救我……”

粤可不是个傻子，看京的表情以及听沪所说的话，很快就猜了出来。

“是不是感染了…？…！严不严重…？到底到了什么程度？！”

他想起了祖虫那诡异的、裹挟着本源能量的攻击，想起了飞溅的、蕴含着不祥波动的暗紫色血液。

京看着粤那苍白如纸、写满了恐慌与痛苦的脸，沉默了片刻。他深知隐瞒无用，反而可能引发粤更激烈的反应。

于是，他用一种尽可能冷静、近乎陈述事实的语气开口，避开了最残酷的最终判定，但点明了关键：

“他为救你，右眼被祖虫利爪重创，伤口直接接触了祖虫本源血液。为暂时压制那股侵蚀力量，他吞食了未经任何净化的祖虫晶核。目前，感染程度极深，已引发眷属异变，必须隔离观察，等待大当家的处置命令。”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进粤的心脏！右眼重创、沾染本源、吞食未经净化的祖虫晶核、感染极深、眷属异变、等待处置……？！

宝蓝色的眼眸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和难以置信的痛苦充斥！他猛地爆发出一股力气，挣脱了蜀的搀扶，踉跄着扑向隔离门：

“让我进去！哥？哥？！你回答我…你到底怎么样…？…！”

“粤！冷静点！别冲动！”

蜀和湘连忙一左一右紧紧拉住他。蜀急声劝道，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你现在进去于事无补！你的情绪波动会直接刺激到他！你感觉不到吗？！相信我们！相信大当家好吗？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就在这时，隔离室内，一直强忍着非人痛苦的桂，似乎清晰地感应到了门外粤苏醒后那如同火山爆发般的焦急、恐慌与心碎般的呼唤。

他蜷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抬起头，朝着门的方向，从嘶哑得几乎破碎的喉咙里，艰难地、一字一顿地挤出一句话：

“阿粤……我……没事……听话……别……过来……”

这句话，仿佛抽干了他最后一丝气力，也耗尽了他所有的意志去压制体内翻腾的恶念。

说完，他便彻底脱力，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

他绝不能让阿粤看到自己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更不能让阿粤靠近此刻状态极不稳定、随时可能被体内异种意志掌控的自己。

听到兄长那虚弱到极致、却依旧带着熟悉安抚意味的声音，粤的挣扎猛地停顿了一瞬，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涌出了眼眶。

他不再强行冲击那扇门，但身体却因为巨大的恐惧、心痛和深深的无力感而剧烈地颤抖着。他宝蓝色的眼眸盈满了水光，死死盯着那扇冰冷的门，仿佛要将目光穿透这厚重的阻隔。

“哥……”

他喃喃着，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泪水滑过苍白的脸颊，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

京看着眼前这令人心碎的一幕，赤色的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但那情绪如同流星般转瞬即逝，很快被更深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决然所取代。他对蜀使了一个不容置疑的眼色。

蜀会意，心中暗叹一声。他指尖泛起极其柔和的绿光，混合着一丝安神的药力，轻轻点向粤的眉心。

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涌入，粤本就身心俱疲、处于崩溃边缘，在这股力量的作用下，抵抗渐渐微弱，沉重的眼皮缓缓合上，再次陷入了药物引导的昏睡之中，只是眼角依旧不断有泪珠滚落。

“带他去休息室，严密看护。”

京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冷静地下达指令。

湘默默点头，和蜀一起，小心地将昏睡过去的粤扶起，步履沉重地离开了这片被绝望笼罩的静室。

偌大的空间内，此刻只剩下京和沪，如同两座冰冷的雕塑，守卫在那扇隔绝了光明的隔离门前，以及门内那个在无尽黑暗与痛苦中，独自与体内恶魔进行着殊死搏斗的囚徒。

沪看着粤被带走的方向，又扫了一眼紧闭的隔离门，朱黄色的瞳孔中厉色不减反增：

“必须尽快处理。拖延一刻，风险便增大一分。等大当家的命令一到，必须立刻执行。”

京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他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不见星月的夜色，仿佛在透过这浓重的黑暗，望向遥远天际那至高无上的存在。

他在等待，等待那最终的决定生死的裁决。

而隔离室内的桂，则在无尽的黑暗与撕裂灵魂的痛苦中，清晰地感知到，那份与阿粤之间的“连接”，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成了此刻支撑他不被体内冰冷暴戾能量彻底吞噬、保持最后一丝清明的、唯一的温暖与锚点。

然而，这温暖与锚点的另一端，连接着他誓死守护的弟弟，也连接着随时可能因他而降临的、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份认知，带来的不仅是慰藉，更是刻骨的恐惧与绝望。

感染的阴影，不仅侵蚀着他的身体与眷属，更在这死寂的深夜里，在每一个相关者的心中，投下了沉重、不祥且似乎无法驱散的回响。

命运的齿轮，正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缓缓转动。

桂花谢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