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疗室里安静下来。窗外有鸟叫,清脆的,一声接一声。
沈凌霜站起身,腿麻得差点摔倒。她扶着桌子站稳,对小姑娘说:“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她走进里间。墨渊正在整理药材,抬头看她。
“怎么?”他问。
“我需要三张糖纸。”沈凌霜说,“新的,好看的。”
墨渊没多问。他放下手里的活,转身从柜子深处拿出一个小铁盒——那里面装着些零碎的小物件,是多年来患者留下的、没带走的东西。
他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三张糖纸。一张是金箔纸,折起来会反光。一张是印着卡通图案的。还有一张是半透明的,上面有星星点点的亮片。
“够吗?”他问。
沈凌霜接过糖纸,点点头。她走回诊疗室,在小姑娘面前蹲下。
“小雨,”她说,“你爸爸可能赶不及回来给你买最后三张糖纸了。所以,他托我转交给你。”
她把三张糖纸放在小姑娘手心里。
小姑娘睁大眼睛,看着手心里崭新的糖纸。金箔纸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卡通图案的小兔子笑得眼睛眯成缝,星星糖纸像是把夜空剪下了一小块。
“真好看……”她喃喃道。
“嗯,你爸爸挑了很久。”沈凌霜说,“他说,希望你喜欢。”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把三张新糖纸放进铁皮盒,和原来的九十七张放在一起。她盖好盖子,抱在怀里,抱得很紧。
“凑够一百张了。”她小声说。
“对。”沈凌霜摸摸她的头,“所以,游乐园的约定,完成了。”
小姑娘抬起头,眼睛还红着,但不再哭了:“爸爸……真的不回来了,对吗?”
沈凌霜看着她,点了点头。
小姑娘低下头,看着怀里的糖盒。过了很久,她轻声说:“那……我自己去游乐园,行吗?”
“行。”沈凌霜说,“等你长大了,想去多少次都行。”
社区工作人员走过来,牵起小姑娘的手。小姑娘走了两步,又回头,从铁皮盒里拿出那张星星糖纸,塞进沈凌霜手里。
“这个给你。”她说,“谢谢你。”
然后她抱着糖盒,跟着工作人员走了。小小的背影在门口消失。
沈凌霜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星星糖纸。糖纸很薄,几乎没什么重量,但她觉得手心发烫。
墨渊走过来,看了看她手里的糖纸:“你对她撒谎了。”
“嗯。”沈凌霜承认,“但有时候,真话太苦了,小孩子咽不下去。”
她把星星糖纸举到灯光下看。亮片折射出细碎的光,一闪一闪的,像真的星星。
“你知道吗,”她忽然说,“我小时候也攒糖纸。”
墨渊看向她。
“不过不是为了游乐园。”沈凌霜继续说,声音很平静,“是为了记住糖的味道。因为我妈说,糖吃多了对牙齿不好,所以很少给我买。每次吃到一颗,我就会把糖纸留下来,压在书里。想吃了,就拿出来闻闻。”
她放下糖纸:“后来我妈不在了,那些糖纸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墨渊没说话。他只是倒了杯热茶,放在她手边。
沈凌霜拿起茶杯,暖意透过杯壁传来。她喝了一口,茶有点苦,但回甘。
窗外,天色暗下来了。路灯一盏盏亮起,橘黄色的光晕染开在暮色里。
“我今天……”沈凌霜开口,又停住。她很少这样说话,断断续续的,像在找词,“我今天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帮她。那些心理学理论、治疗方法……在那一刻,都没用。我只能蹲在那儿,拍拍她,说‘我知道’。”
她看向墨渊:“这算失职吗?”
“算人性。”墨渊说,“医生也是人。人遇见另一个人的痛苦时,第一反应不应该是‘怎么治’,而是‘我看见了’。”
沈凌霜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星星糖纸。亮片的光在她瞳孔里跳跃。
“我以前总觉得,”她慢慢说,“情绪是干扰项,是噪音,是需要被剥离和分析的数据。但今天……今天她哭的时候,我心里某个地方,也跟着疼了一下。”
她顿了顿:“那种疼,不是病理性的。就是……单纯的,为一个小姑娘再也见不到爸爸,而感到难过。”
诊疗室里很安静。仪器早就停止运行了,只有窗外的风声,轻轻的。
许久,沈凌霜把星星糖纸小心地折好,放进白大褂的口袋里。
“该关门了。”她说。
墨渊点头,开始收拾东西。沈凌霜走到窗边,准备拉上窗帘。就在这时,她看见楼下街角,社区工作人员正牵着小雨往福利院的方向走。小姑娘抱着铁皮糖盒,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像是在确认什么。
然后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朝着诊所的方向,很用力地挥了挥手。
尽管她知道,楼上的人可能看不见。
但沈凌霜看见了。她站在窗后,抬起手,也挥了一下。
小姑娘笑了,转过身,蹦蹦跳跳地继续往前走。羊角辫在暮色里一甩一甩的。
沈凌霜放下手,拉上窗帘。诊疗室陷入柔和的昏暗。
“明天她可能会再来。”墨渊说。
“嗯。”沈凌霜应道,“我给她准备点饼干。草莓味的。”
她走向楼梯,走到一半,又停住。手伸进口袋,摸了摸那张星星糖纸。
硬硬的,凉凉的,但很快就被体温捂暖了。
原来有些东西,不需要分析,不需要治疗,只需要……看见。
然后陪着走一段路,哪怕只是从地铁站到诊所的这短短一段。
这就够了。
沈凌霜走上楼梯,脚步声在安静的诊所里回响。
一下,又一下,像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