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是喝醉了来的。
或者至少看起来是醉的——他脚步有些踉跄，手里还拎着个半空的酒葫芦，推开诊所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但他那双眼睛，即使在醉意朦胧下，依然清亮得像洗过的剑。
“这儿……嗝……是沈大夫的医馆？”他靠在门框上，打了个酒嗝，“听说能治……治心里头的伤？”
墨渊上前扶了他一把：“是这儿。你预约了？”
“预约？”令狐冲晃了晃脑袋，“没有。但小师妹说……说我要是不来，她就不理我了。”
他口中的“小师妹”，说的是岳灵珊。
沈凌霜从诊疗区走过来，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混着风尘和……一股极淡的血腥味，不是新伤，是旧伤未愈的那种沉郁气息。
“坐吧。”她指了指诊疗椅，“不过先把酒放下。”
令狐冲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葫芦，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小心地放在墙角，像在安置一个老朋友。然后在椅子上坐下，坐姿松散，像是全身骨头都懒得使劲儿。
沈凌霜在他对面坐下。能量视觉开启的瞬间，她看到了一幅令人窒息的图景。
令狐冲的整个精神图景，像一座正在缓慢崩塌的山。山顶处，是“华山派大师兄”的责任与荣光，但那些光芒正从裂缝中流逝。山腰缠满了锁链——一条是“师父的期望”，一条是“门派的规矩”，一条是“对小师妹的守护”，还有无数细小的、名为“江湖义气”“兄弟情义”“正邪之分”的链条，层层叠叠，几乎要把他勒得喘不过气。
而山的最深处，有一团被所有链条死死锁住的、微弱但倔强的光——那是他想做个“自由自在的人”的渴望。
“你多久没睡好了？”沈凌霜问。
令狐冲愣了一下，咧嘴笑了，那笑容里有种满不在乎的苦涩：“记不清了。反正……睡着了也做梦，不如醒着喝酒。”
“梦见什么？”
“梦见……”令狐冲的笑容淡下去，“梦见还在华山，师父教我练剑，小师妹在旁边看。梦见师兄弟们一起喝酒，比武，说将来要光大华山门户。”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也梦见……师父不是我想的那样，小师妹爱上了别人，师兄弟们一个个死的死，散的散。”
沈凌霜看着那些缠绕他的锁链。在能量视觉中，代表“师父”的那条链子，正从内部开始锈蚀、崩裂——那是信任破碎后的反噬。
“你恨你师父吗？”她问得直接。
令狐冲猛地抬头，醉意似乎瞬间醒了三分：“我——”
他说不出那个“恨”字。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字：“……不敢。”
不是“不恨”，是“不敢”。
沈凌霜明白了。他不能恨岳不群，因为那是他从小敬重如父的师父，是华山派的掌门，是“正人君子”。恨了，就等于否定了他前二十几年的人生，否定了华山派，否定了自己作为“大师兄”的一切。
“所以你把恨，变成了酒。”她说，“喝醉了，就不用想这些。”
令狐冲没说话，只是伸手想去摸墙角的酒葫芦，手伸到一半又停住，颓然放下。
“沈大夫，”他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里，此刻全是疲惫，“你说，一个人要是发现自己敬了一辈子的人，其实是个……是个伪君子。那他该怎么办？是该继续敬着，假装不知道？还是该……”
“该什么？”
“该拔剑。”令狐冲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被人听见，“可我拔不出剑。对着师父，我拔不出剑。”
沈凌霜起身，走到那面能映照回响的镜墙前。她没有启动完整的心镜映照，只是让镜面泛起微光。
“你看，”她指着镜面，“这里倒映着你现在的样子。”
令狐冲看过去。镜中的他，衣衫不整，醉眼朦胧，腰间的剑像是装饰品，而不是杀敌的兵器。
“这是你想成为的样子吗？”沈凌霜问。
令狐冲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摇头。
“不是。”他说，“我想成为的……是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能做我认为对的事，不用喝酒也能睡得着的人。”
“那你为什么做不到？”
令狐冲张了张嘴，那些锁链在他精神图景中猛然收紧。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因为……”他艰难地说，“因为我是华山派大弟子。因为师父养育我，教导我。因为小师妹还需要我照顾。因为江湖同道都看着我……我不能只想着自己。”
沈凌霜走回座位，从桌上拿起一个茶杯，又拿起茶壶，开始倒水。
水注满茶杯，满到杯沿，她还在倒。水溢出来，流到桌上，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满了。”令狐冲忍不住提醒。
“对，满了。”沈凌霜放下茶壶，“你的心就像这个杯子。里面已经装满了‘华山派’‘师父’‘小师妹’‘江湖道义’。满到再也装不下‘令狐冲’自己了。”
她拿起一块抹布，擦干桌上的水渍：“所以你要做的，不是继续往里灌，是倒掉一些——倒掉那些不该你背的，倒掉那些别人硬塞给你的，倒掉那些……其实早该放下的。”
令狐冲怔怔地看着那个空了的茶杯。
“可我怎么知道……什么该倒，什么该留？”
沈凌霜想了想，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把木剑——那是给来诊所的孩童患者准备的玩具。
“拿着。”
令狐冲接过木剑，握在手里，动作自然而熟练，那是二十多年练剑形成的肌肉记忆。
“现在，”沈凌霜说，“忘记你是华山派大弟子，忘记你师父是谁，忘记所有剑招套路。就当你是个第一次握剑的人——为什么想握剑？”
令狐冲握着木剑，站在原地。他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平稳。
——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