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蒂尔达走进来时，怀里紧紧抱着一盆银皇后。盆栽不大，泥土有些洒出来，粘在她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上。她大约十二三岁，瘦得像根芦苇，眼睛却大得惊人，里头装着太多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东西——警觉、疲惫，还有一层刻意装出来的冷漠。
她站在门口，先快速扫视了整个诊所，目光在墨渊身上停顿了一秒，然后落在沈凌霜身上。
“你就是那个不用问‘你感觉怎么样’的大夫？”她的英语带着法语口音，语速很快。
“我是沈凌霜。”沈凌霜放下手中的笔，“你怎么知道我？”
“里昂说的。”玛蒂尔达走进来，抱着盆栽在诊疗椅前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坐在旁边的矮凳上，把盆栽放在脚边，“他说如果他回不来，就让我来找你。他给了我这个。”
她从外套内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中文写着诊所地址，还有一行小字：“她不会安慰人，但她说真话。”
沈凌霜接过纸条。字迹潦草，但笔画很有力。她想起大约半年前，确实有个沉默寡言、总穿着长外套的男人来过一次，坐了十分钟，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原来他叫里昂。
“里昂是你什么人？”沈凌霜问。
玛蒂尔达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邻居。”停了两秒，又补充，“他教我认字，教我用枪，教我怎么不被人发现。现在他死了。”
她说“死了”的时候，声音很平，像在说“下雨了”。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紧紧攥住外套下摆。
“所以你来找我。”沈凌霜说，“想治什么？”
“失眠。”玛蒂尔达说，随即又摇头，“不完全是。是……我睡不着，因为一闭眼就听见枪声。但我不想治这个。我来是想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玛蒂尔达抬起头，那双过大的眼睛直直盯着沈凌霜：“里昂死之前说，我应该过‘正常人的生活’。什么叫正常人的生活？去上学？交朋友？养条狗？还是……”她的声音低下去，“还是像他一样，最后死在楼梯间，血从门缝下面流出来？”
诊疗室安静了片刻。窗外有鸽子飞过，翅膀扑棱的声音清晰可闻。
沈凌霜没有立刻回答。她起身走到柜子边，拿出两个马克杯，倒上温水，一杯放在玛蒂尔达面前的矮几上，一杯自己拿着。然后她也在矮凳上坐下，和玛蒂尔达平视。
“你多大了？”
“十二。”
“十二岁的孩子，不该知道血从门缝下面流出来是什么样子。”沈凌霜说。
玛蒂尔达扯了扯嘴角，那是个不像笑的弧度：“可我就是知道。”
“所以你现在有两个选择。”沈凌霜喝了一口水，“一，继续知道这些事，变得越来越会藏，越来越会躲，越来越会……杀人。等你三十岁，你可能比里昂还厉害，但你可能也像他一样，死在某条不知名的巷子里，没人收尸。”
玛蒂尔达的手指攥得更紧了。
“二，”沈凌霜继续，“你试着去学你不知道的那些事。比如怎么交朋友，怎么信任别人，怎么在不用担心被人从背后开枪的环境里睡个好觉。”
“那听起来很蠢。”玛蒂尔达低声说。
“是很蠢。”沈凌霜点头，“交朋友可能被背叛，信任别人可能被利用，睡得太熟可能来不及反应危险——这些都是真的。但反过来说，没有人背叛的朋友不是真朋友，永远不会被利用的信任只是交易，而永远保持警惕的人……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活过。”
玛蒂尔达盯着自己面前的水杯。水面平静，映出天花板的灯光。她忽然伸手，用手指快速划过水面，波纹荡开，打碎了倒影。
“如果我学不会呢？”她问，“如果我试了，发现我还是更喜欢枪，还是觉得人比蟑螂还讨厌，还是睡不着除非握着刀——那怎么办？”
“那就回到第一条路。”沈凌霜说，“但至少那时候你知道，你不是没得选，是你自己选了这条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以为你只能这样。”
玛蒂尔达沉默了。她低头看着脚边的银皇后，伸手摸了摸叶子。叶片肥厚，叶脉清晰，在灯光下泛着健康的蜡质光泽。
“这盆植物，”沈凌霜说，“是里昂留下的？”
“嗯。他说银皇后好养，不用总浇水，耐阴。”玛蒂尔达的声音轻了些，“我养了三个月，没死。”
“你把它照顾得很好。”
“因为它不会突然拿枪指着我，不会半夜踹门，不会因为我多吃了口面包就打我。”玛蒂尔达说，语气依然很平，但眼眶微微发红，“它只是……在那儿。我浇水，它就长。我不浇水，它就等。它不要求我什么。”
沈凌霜看着那盆银皇后。在能量视觉中，这株植物周围缠绕着一层极淡的、属于玛蒂尔达的能量场——那是小心翼翼的保护，是孩子对唯一拥有的生命体本能的呵护。
“你可以从它开始。”沈凌霜说。
玛蒂尔达抬起头：“什么？”
“你说你不知道怎么过‘正常生活’。那就从照顾一个生命开始——不是你死我活的那种照顾，是让它好好活着的那种照顾。”沈凌霜指了指银皇后，“你已经在做了，而且做得不错。”
她起身，从书架最底层拿出一个小陶盆，一包营养土，又剪了一小段绿萝的枝条。
“这是什么？”玛蒂尔达问。
“绿萝。比银皇后还好养，插水里就能活。”沈凌霜把东西递给她，“带回去，找个瓶子装上水，把这枝插进去。每天看看它，看它什么时候长根，什么时候抽新叶。不用做什么，就看着。”
玛蒂尔达接过陶盆和绿萝枝条，有些无措地捧着：“就……看着？”
“嗯。看着一个东西，在你不杀它、不防它、不跟它较劲的情况下，自己慢慢长大。”沈凌霜看着她，“这可能是你最需要学的事。”
玛蒂尔达低下头，看着手里那截绿萝。叶子嫩绿，叶尖还带着一点新芽的鹅黄色。
“我试试。”她最终说。
“不用勉强。”沈凌霜说，“养死了也没关系，我再给你一枝。但如果你把它养活了，下次来的时候，可以告诉我它长了多少。”
玛蒂尔达点点头。她把绿萝枝条小心地放进陶盆，又抱起脚边的银皇后，一手一个，像抱着两个脆弱的生命。
走到门口，她停下来，没有回头：
“沈大夫。”
“嗯？”
“里昂死的那天，其实我就在楼下。”玛蒂尔达的声音很轻，“我听见枪声，听见他倒下去的声音，听见血……流出来的声音。但我没上去。我跑了。”
她停顿了很久：“我是不是很懦弱？”
“你活下来了。”沈凌霜说，“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活下来就是最大的勇敢。”
玛蒂尔达的肩膀微微颤抖。然后她推开门，走了出去，没有再说一句话。
门轻轻合上。诊疗室里恢复安静。
墨渊从里间走出来，看着门口的方向：“她会回来吗？”
“不知道。”沈凌霜坐回桌前，“但如果那枝绿萝活了，她可能会想给我看看。”
窗外天色渐暗。鸽子已经归巢，街道上的行人多了起来，都是赶着回家吃饭的。
沈凌霜看着桌上玛蒂尔达留下的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她说真话”四个字，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也许对于那个女孩来说，真话比安慰更有用。
因为她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任何安慰是真的了。而真话，哪怕再难听，至少是确定的——就像枪声，就像流血，就像那盆只要浇水就会继续生长的银皇后。
确定的东西，才能让她稍微放松一点紧攥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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