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是飘进来的。
不是用轻功,是他走进来时带着那股子特有的从容劲儿,月白长衫的下摆随着步伐微微荡开,像没沾着地。他手里还提着个酒葫芦,没喝,就那么随意地拎着,进诊所跟进自家船舱似的自然。
“楚香帅?”沈凌霜从档案架前转过身。她没抬头看过预约记录,但这个人不需要记录——太有识别度了。
“沈大夫。”楚留香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种恰到好处的亲和,既不冒犯也不疏离,“久闻大名。苏蓉蓉说,我这毛病,全天下大概只有您这儿能治。”
他在诊疗椅上坐下,坐姿放松,但脊背挺直。沈凌霜注意到他左手食指上有一道极浅的旧疤,像是被极薄的刀刃划过。
“什么毛病?”沈凌霜问。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这个动作他做得极其自然,像做过千百遍。
“失眠。”他说,“不是整夜睡不着,是睡不踏实。躺下,闭眼,脑子里就开始过账——张三欠我的人情,李四对我的恩,王五被我偷过的宝贝现在还恨不恨我……一笔一笔,清清楚楚。”
沈凌霜在他对面坐下。她的“能量视觉”已经展开——楚留香的精神图景很奇特。大部分区域明亮开阔,那是他天性中的洒脱与豁达。但在核心处,却有一个极其精密、不断运转的“天平”。天平左侧托盘上堆叠着“人情”“恩义”“承诺”的晶石,右侧则是“亏欠”“愧疚”“未了之事”的阴影。天平时刻在晃动,虽然幅度很小,但从没真正静止过。
“你在算账。”沈凌霜说,“但你不该是会计。”
楚留香笑了,这次笑得有点苦:“江湖人都说楚留香盗亦有道,只偷该偷之物,从不伤人。可他们不知道,‘道’这个东西,背久了也沉。”
他拔开酒葫芦的塞子,闻了闻,又塞回去:“就拿上月的事说。我偷了江南盐商的账本交给陆小凤,扳倒了一窝蛀虫。这是好事吧?”
沈凌霜等他往下说。
“可那盐商有个小女儿,才十二岁,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家产充公,她跟着母亲寄居舅舅家,听说日子不太好过。”楚留香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着,“我偶尔会想,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恨不恨那个偷了她家账本的人?”
“你觉得亏欠?”
“不是亏欠。”楚留香摇头,“是……算了,我也说不清。就是晚上躺下,会想起她看账本被我拿走时那个懵懂的眼神。”
他又说了几件事。救了一个被冤枉的捕快,却让真凶的儿子成了孤儿。帮朋友夺回了家传宝物,却让另一个痴迷此物的收藏家郁郁而终。每一件都是“对的事”,但每一件都有那么一点点“不对的尾巴”。
“所以你这毛病,”沈凌霜总结,“不是失眠,是算盘打得太细。你要确保天平两侧完全平衡,左边每一分‘义’,右边都不能有一毫‘疚’。但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楚留香看着她,眼神里有种少见的认真,“盗亦有道,这道就该是干净的。”
沈凌霜想了想,起身走向储藏室。片刻后她回来,手里拿着一个老旧的木质天平,漆都斑驳了,铜托盘上有深深浅浅的使用痕迹。
她把天平放在两人之间的桌上。
“这是诊所早期的道具。”她说,“用来给患者演示‘完美平衡不存在’。来,你试试,让两边完全持平。”
楚留香挑了挑眉,但还是伸手去调整天平横梁上的游码。他手指很稳,一点点移动。左边的托盘下沉一点,他就往右调一点。右边的下沉一点,他又往左调一点。
调了足足三分钟,天平指针在中央刻度附近微微颤动,几乎看不出偏向。
“差不多了。”他说。
沈凌霜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一支笔,轻轻吹了口气——极细微的气流。
天平立刻倾斜了。
楚留香愣了愣,笑了:“沈大夫,你这是耍赖。”
“这不是耍赖。”沈凌霜说,“是现实。现实里永远有风,有震动,有不可控的变量。你追求绝对平衡,就像在飓风里想立一根针——不是针立不住,是你选错了地方。”
她坐回去,看着楚留香:“你的问题不是算不清账,是账本本身就有问题。你以为世间事非黑即白,做了对的事就该只有好的结果。但人生是张网,你动一处,别处都会跟着颤。你救了甲,可能无意间伤了乙。你帮了丙,可能让丁失去了机会。这很正常。”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他拿起那个天平,用手指轻轻拨弄着托盘,看着它来回晃动。
“所以我就该……不管了?”他问,“做了就做了,后果如何,与我无关?”
“当然有关。”沈凌霜说,“但不是用‘算账’的方式。你该做的,是接受一件事:你做选择时,只能基于当时所知的最好判断。至于后来出现的、你无法预料的代价,那不是你的错,那是世界的复杂。”
她停顿一下:“就像那盐商的女儿。你当时不知道她有十二岁,不知道她日后会过得不好。你只知道那个账本能让无数百姓少吃掺沙的盐。基于这个判断,你做了对的事。至于后来的发展,那不是你能控制的。”
楚留香摆弄天平的手停下了。
“那如果……”他缓缓说,“如果我能控制呢?如果我知道一切后果,还是选了伤害少数人救多数人——这算对还是错?”
“这算选择。”沈凌霜说,“而选择都有代价。你选了救多数人,代价就是余生要背负对少数人的愧疚。这两者必须共存,你不能只要前者,不要后者。”
诊疗室里安静下来。窗外传来远处码头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
门关上。沈凌霜看着桌上的旧天平,伸手轻轻一碰,托盘又开始晃动,左摇右摆,永远到不了真正的静止。
墨渊从里间出来,收拾天平:“他想通了?”
“没完全想通。”沈凌霜说,“但至少他接受了一件事:有些账,是永远算不清的。能算清的,是生意。算不清的,才是人生。”
窗外,楚留香的身影已经不见。码头的汽笛又响了一声,这次近了些。
那艘船又要起航了。
船主心里还装着无数笔算不清的账,但他终于明白:海上本来就有风浪,想在风浪里保持绝对平稳,不如学会在摇晃中,继续向前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