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王宝钏准时来了。
她今天穿了件新做的蓝布衫，头发梳得整齐，别了根素银簪子。手里提着个小竹篮，盖子掀开一角，露出里面绿油油的荠菜。
“刚采的，嫩着呢。”她把篮子放在桌上，“沈大夫你尝尝，焯水拌点香油，可鲜了。”
沈凌霜看着那些沾着泥土的野菜，根须都洗得干干净净。
“生意怎么样？”
“挺好！”王宝钏在椅子上坐下，腰背还是直，但肩膀松快了许多，“现在城里人讲究吃个新鲜，野菜反倒成了稀罕物。昨天还有个酒楼掌柜来找我，说要长期订呢。”
她说着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舒展着，是真心的笑。
沈凌霜等她说完，才把那个牛皮纸信封拿出来，放在两人之间的桌上。
王宝钏的笑容僵住了。她盯着信封，盯着那枚火漆印，脸色一点点白下去。
“西凉来的。”沈凌霜说得很简单。
王宝钏的手抖了一下。她想去拿信封，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在衣襟上擦了擦，才重新伸过去。
她没有马上拆，只是摸着信封的边缘，摸了很久。
“他……”她开口，声音干涩，“他还活着？”
沈凌霜摇头。
王宝钏的肩膀塌了一下，又立刻挺直。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挖野菜而粗糙，但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
“怎么死的？”
“病逝。”沈凌霜顿了顿，“临终前，他说对不起你。”
王宝钏笑了，笑得很短，像呛了一下：“对不起……哈。”
她终于拆开信封，先看了照片。她的手指在卓玛的脸上轻轻拂过，很轻，像怕碰碎了什么。
“这姑娘是谁？”
“代战的姐姐，很多年前去世了。”沈凌霜说，“代战说，你的眼睛和她很像。”
王宝钏盯着照片，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放下照片，开始读信。
她读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读到“他错了，我也错了”时，她的手开始抖。读到“他死了，他后悔了，但他不配得到原谅”时，眼泪掉下来，砸在信纸上，洇开一小团湿痕。
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安静地流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信读完了，她又从头读了一遍。然后她把信仔细叠好，和照片一起装回信封，推回沈凌霜面前。
“烧了吧。”她说。
沈凌霜看着她：“不留着？”
“留着干什么？”王宝钏用手背抹了把脸，抹得皮肤发红，“提醒我自己，等了十八年，等来这么个结局？还是提醒我，他爱的可能根本不是我，是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她摇摇头，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是她熟悉的街市，她的野菜摊子就在不远处，这会儿是她雇的小丫头在照看。
“沈大夫，你知道我这一个月，最高兴的是哪天吗？”
沈凌霜等她往下说。
“是我第一次靠自己卖野菜挣到钱，去买了半斤猪肉，包了顿饺子。”王宝钏转过身，脸上还有泪痕，但眼睛清亮，“那饺子真香，我吃了整整两大碗。吃完我就想，原来日子还能这么过——不用等谁施舍，不用盼谁回来，自己挣，自己吃，踏实。”
她走回桌边，拿起那个信封，走到墙角的铜盆边——那是墨渊平时用来烧废纸的。
她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亮，凑到信封一角。
火苗蹿起来，很快吞没了牛皮纸，吞没了信笺，吞没了那张黑白照片。卓玛的笑脸在火焰里卷曲、变黑、化成灰烬。
王宝钏看着火焰，直到最后一点火星熄灭。灰烬落在铜盆底，轻轻的一层。
“好了。”她说，声音很平静，“他死了，我知道了。这事，了了。”
她走回来，提起自己的野菜篮子：“沈大夫，我摊子上还有点事，先走了。下个月复查，我再来。”
沈凌霜送她到门口。王宝钏走出去两步，又回头：
“对了，那个李大娘说的鳏夫，我决定去见见了。听说是个木匠，人老实，妻子前年病死的，有个十岁的女儿。”她顿了顿，“成不成的另说，但……见见总没错，对吧？”
“对。”沈凌霜点头。
王宝钏笑了笑，转身走了。她的步子很稳，蓝布衫在秋风里微微飘动。
墨渊走过来，看着铜盆里的灰烬：“她比我们想的要坚强。”
“她本来就坚强。”沈凌霜说，“只是以前那份坚强用错了地方——用来等人。现在，她用在自己身上了。”
窗外，王宝钏走到自己的野菜摊前，和小丫头说了几句话，接过篮子，开始熟练地整理那些新鲜的野菜。有熟客过来，她抬起头招呼，脸上带着笑。
秋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那场下了十八年的雨，终于彻底停了。
而那个在雨里等了半辈子的女人，如今站在阳光里，手里握着的不再是虚无的承诺，而是一把实实在在的、能养活自己的野菜。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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