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在王宝钏面前亮起。
第一幕:寒窑里的冬天
王宝钏看见自己缩在破草席上,裹着唯一一床薄被。窑洞漏风,雪花从缝隙飘进来,落在她脸上。她冷得牙齿打颤,把最后一把野菜根塞进嘴里,嚼得满嘴苦味。
镜子里,她的脸冻得青紫,手上全是裂口。
第二幕:西凉王宫的同一个冬天
薛平贵坐在暖阁里,面前是炭火盆,身上裹着狐裘。代战公主端来热汤,他接过,吹了吹,慢慢喝下。窗外大雪纷飞,他看了一眼,说:“这雪真大。”
然后继续喝汤。
没有想起千里之外,有个女人正在被同样的雪冻得半死。
王宝钏的呼吸急促起来。
“这不是真的……”她喃喃道,“他一定想了……一定……”
沈凌霜没反驳,只是让镜子继续。
第三幕:十八年后重逢
薛平贵站在寒窑前,看着走出来苍老憔悴的王宝钏。他眼里的神情——王宝钏以前从没细看,现在镜子里放大了一百倍。
那不是心疼,不是爱怜,是……
震惊,尴尬,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嫌弃。
他后退了半步。
就半步。但王宝钏看见了。
“他嫌我老了……”她声音发飘,“丑了……”
“他还嫌你提醒了他一件事。”沈凌霜关掉心镜,“提醒他这十八年,他过得有多好,而这份好,是踩着你的苦换来的。你每多一分憔悴,就在告诉他:薛平贵,你看,你欠我的。”
王宝钏瘫在椅子上,像被抽了骨头。
“那我这十八年……到底等来了什么?”她问,眼泪终于掉下来,不是号啕大哭,是无声地流,流进嘴角的皱纹里,“就等来了他封我当皇后,当十八天,然后我死了?”
“你等来了一场证明。”沈凌霜说得直接,“证明给你爹看,给你姐姐们看,给所有笑话你的人看:我王宝钏选的人,最后成了皇帝。我赢了。”
“可我输了……”王宝钏捂住脸,“我把自己的一辈子,都输进去了。”
“所以现在,”沈凌霜等她哭了一会儿,才问,“你还想继续等吗?等他内疚完了,那点怜悯用完了,然后你在这冷宫里,再吃十八年野菜——哦,现在可能是御膳房的菜,但滋味差不多,都是一个人吃,等着一个永远不会真心来陪你的人。”
王宝钏放下手,脸上泪痕交错。她看着沈凌霜,眼睛红肿,但眼神慢慢清醒了——像大梦初醒的人,看清了现实的轮廓。
“我不想等了。”她说,声音沙哑却清晰,“可是……我不等,又能干什么?我三十六了,除了挖野菜,什么都不会。相府回不去,天下这么大,我能去哪?”
沈凌霜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外面是傍晚的街市。炊烟袅袅,小贩吆喝,孩子奔跑,夫妻并肩提着菜篮子回家。
“看见了吗?”沈凌霜说,“那才是过日子。不是等一个皇帝施舍的皇后名分,是每天柴米油盐,是手里有活,身边有人,心里踏实。”
她回头看着王宝钏:“你不会挖野菜吗?野菜能活人,也能卖钱。你不知道哪里的野菜最肥?哪个月采什么菜?这些就是本事。”
王宝钏怔怔地看着窗外。
“我可以……”她犹豫道,“卖野菜?”
“可以开个小摊,教城里人认野菜,怎么做才好吃。”沈凌霜说,“可以写本野菜谱,可以带着和你一样苦命的妇人,上山采菜,换点活路。你王宝钏三个字,以前是相府千金的招牌,现在是苦守寒窑的痴人——但如果有一天,它变成‘那个特别会做野菜的王娘子’呢?”
王宝钏慢慢站起来,走到窗边。她看着街市上那些平凡的热闹,看了很久。
“我以前觉得,”她轻声说,“这些烟火气,配不上我。我是要当皇后的人。”
“那你当了十八天皇后,感觉如何?”
王宝钏苦笑:“冷。比寒窑还冷。寒窑的冷在身,皇宫的冷在心。”
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把肺里积了十八年的郁结都吐出来。
“我要下山。”她说,这次不是赌气,是决定,“野菜篮子我不扔,我提着它,去换米,换油,换我后半辈子的踏实日子。”
沈凌霜看着她。这一刻,王宝钏眼里的虚光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落地生根的清醒。
“你不怕别人笑话?”沈凌霜问。
“笑话我什么?”王宝钏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有点苦,但真实,“笑话我终于醒了吗?那就笑吧。我听了十八年笑话,不差这几声。”
她转身,向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又停住,回头:
“沈大夫,谢谢你没跟我说‘放下就好’。你让我看清了——我放不下的不是薛平贵,是我自己那口气。现在这口气,我咽了。咽了,反倒轻松了。”
她推门离开。布衣背影挺直,脚步比来时稳得多。
墨渊从里间走出来,手里端着两杯茶:“她清醒了。”
“苦醒的。”沈凌霜接过茶,“但苦醒比醉死强。”
窗外,王宝钏的身影融入街市人群。她在一个卖炊饼的摊前停了停,摸了摸怀里的铜板——那是她最后一点积蓄,原本留着,想等薛平贵回来时,给他做身新衣裳。
现在,她掏出铜板,买了个热乎乎的炊饼。
她站在街边,咬了一口。热气蒸腾上来,熏得她眼睛又湿了。
但这次不是哭薛平贵。
是哭自己,终于吃上了一口人间的、热乎的、不用等待的饭。
沈凌霜目送她的背影融入市井烟火,然后回到案前,在记录本上写下评估:
“患者王宝钏,核心症结:长期将自我存在价值捆绑于‘被选择’与‘被证明’的关系执念中,导致现实感剥离及生存本能压抑。
本次干预后,其认知实现关键转向:从‘为一份虚幻的承诺而活’,过渡为‘为具象的自身生存负责’。
预后判断:存在价值重构进程已启动。她不再等待被拯救,转而学习如何生活。”
她合上记录本。窗外,暮色渐沉,但千家万户的灯火次第亮起,温暖而扎实。
野菜本是生机,痴守反成荒芜。
如今她终于低下头,看清了手中紧握的,从来不是爱情,而是求生的根茎。
清醒,或许才是世间最艰难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