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走进来时,几乎没发出声音。
她穿着半旧的淡绿宫装,低着头,手指绞着帕子。坐下时只挨着椅子边,背挺得笔直——那是常年行礼问安练出的姿态。
“他们说你这儿……能让人明白些事。”她声音细细的,带着江南口音的软,却透着一股子紧绷。
“想明白什么?”沈凌霜问。
安陵容抬起眼,又很快垂下。那双眼睛很大,却没什么神采,像蒙了层灰。
“如果……”她咬了咬嘴唇,“如果当年我没进宫。如果我没用那些香,没听皇后的话。如果我一直……一直是甄姐姐的好姐妹。”
每个“如果”都说得很轻,却像针扎。
沈凌霜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不用什么特殊能力也能看出来——她整个人都是缩着的,像是随时准备挨打,又像是怕自己占了太多地方。
“你觉得,要是选了别的路,现在就会好过些?”沈凌霜问得直接。
安陵容的手指绞得更紧,骨节发白。
“至少……不会这么脏。”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不会每晚闭眼,都是那些死人的脸。”
沈凌霜沉默片刻,起身走向诊疗区中央那把椅子。
“坐上来。”她说,“让你看看那些‘如果’后面,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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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陵容坐下的姿势还是那么小心。椅子上的银色纹路亮起时,她整个人僵了一下,却没躲。
眼前的光景开始变化。
第一幕:要是当年选秀没选上
她看见十七岁的自己,在松阳县的老宅院里晒草药。天井很小,青石板缝里长着苔藓。母亲在灶间忙活,父亲又出门应酬去了。
来说亲的人不多,最后嫁了个穷书生。日子过得紧巴,丈夫对她还算客气,但也只是客气。她白天做针线,夜里算账本,手指粗糙了,腰也常疼。
偶尔听见京城来的消息,谁家女儿封了嫔,谁得了赏赐。她听着,手里的针会扎到手指。血珠冒出来,她愣愣看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甄姐姐送她的那盒胭脂。
那胭脂真好看,她一直没舍得用。
第二幕:要是从来没动过坏心思
紫禁城的宫墙还是那么高。她成了个不起眼的答应,住在偏僻的宫室。甄嬛得宠时,偶尔会叫人送些点心来,她每次都小心收好,能吃好几天。
温宜公主生辰宴上,她唱了一曲。皇上听了,淡淡说了句“嗓子不错”,再没下文。华妃照样跋扈,皇后照样端庄,她还是那个谁也不会多看一眼的安答应。
那年冬天特别冷,她染了风寒,咳了整整一个月。太医来得慢,药也是寻常的。病好后,嗓子倒了,再也唱不了歌。
甄嬛来看她,带来一支人参,握着她的手说:“妹妹要好生保养。”
她笑着道谢,等人走了,对着铜镜看了很久。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睛空洞,和宫里那些老嫔妃没什么两样。
第三幕:要是没往上爬
皇后的暗示她装听不懂,祺嫔的拉拢她婉拒。就这么一年年耗着,新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甄嬛离宫修行那年,她偷偷去送,只敢远远看着。后来甄嬛风风光光回来,成了熹贵妃。宫里宴席上遇见了,行礼,问安,客客气气说两句话,然后各自走开。
深宫的日子长得没有尽头。她数着砖缝过日子,记不清今天是初几。
先帝驾崩那年,她四十了。没生养过的嫔妃都迁去寿康宫,她分到一间朝北的屋子,冬天冷得刺骨。
某日翻旧箱子,找到一方帕子,很多年前甄嬛送的。料子已经发黄,上面绣的荷花却还鲜亮。她摸着那荷花,忽然想不起来,最后一次和甄姐姐说心里话是什么时候了。
第四幕:要是心再狠一点
最黑的念头浮上来——要是当初更狠些,把碍事的人都除掉。
她看见自己一步步往上爬,成了贵妃,皇贵妃。皇上对她笑,赏她珍宝,夜里叫她“容儿”。可她也看见自己手上沾的血,看见半夜惊醒时一身的冷汗,看见对谁都不敢信——贴身宫女递来的茶,她要看着对方先喝一口;皇上赏的点心,她要悄悄喂鸟。
最后她坐在华丽的宫殿里,四周空荡荡的。她最想要的“被人看重”,变成了“被人怕”。她忽然想念松阳县院子里草药的味道,想念母亲粗糙的手,甚至想念最早最早,那个在甄嬛面前连头都不敢抬的自己。
可是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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