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宴臣从慕尼黑回来那天,北京下了第一场冬雪。
他走进诊所时带着一身寒气,肩头还有未化的雪花。沈凌霜注意到他换了副眼镜——不再是那种规整的金丝边,而是更现代的钛合金细框,镜片后的眼睛看起来清晰而坚定。
“作坊还在。”他坐下后说的第一句话,嘴角有极淡的笑意,“老师傅退休了,现在是他的女儿在经营。”
他从大衣内侧口袋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不是戒指,而是一对袖扣。简洁的铂金底座,镶嵌着两片极薄的、真实的蝴蝶翅膀标本。翅膀是幽蓝色,在光线下会折射出细细的紫金色光泽。
“帝王蓝闪蝶。”孟宴臣拿起其中一枚,“老师说,这种蝴蝶的翅膀没有色素,颜色完全来自微观结构对光的折射。所以……永远不会褪色。”
他把袖扣放在掌心:“我订了一对。等三个月。”
沈凌霜看着他掌心的袖扣:“为什么是蝴蝶?”
孟宴臣沉默片刻。心镜自动亮起,映出那间标本室——玻璃墙上的裂痕已经蔓延成网状,好几处玻璃开始出现细小的缺口。而那只一直被钉在中央的蝴蝶标本,此刻正在发生缓慢而惊人的变化。
它的翅膀在颤动。
不是微弱的颤抖,而是真实的、试图挣脱的振动。虽然身体还被数根金钉固定,但每一次振翅,都让那些钉子松动一分。
“因为我不想再做标本了。”孟宴臣望着心镜,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我想试试……飞起来是什么感觉。”
治疗在这一刻达到了某种临界点。
沈凌霜没有使用意识手术刀,也没有引导什么。她只是安静地退后一步,将空间完全留给孟宴臣和他的心象。
标本室里,那只蝴蝶的振翅频率越来越快。一根代表“必须继承家业”的金钉率先崩飞,钉头撞在玻璃墙上,又加深了一道裂痕。接着是“必须完美无瑕”、“必须永远得体”、“必须为家族形象负责”……
每崩飞一根钉子,孟宴臣的身体就轻轻震颤一次。他的额头渗出冷汗,呼吸变得急促,但眼神越来越亮,像有什么沉睡多年的东西正在苏醒。
最后只剩下三根钉子。
一根连接父母期待,一根连接社会评判,还有一根……连接着他内心最深处的自我设限。
蝴蝶的翅膀已经半展,幽蓝色的翅面在标本室昏暗的光线中开始折射出真实的光泽。它挣扎着,用尽全力振动,试图摆脱最后的束缚。
孟宴臣突然站起身。
他在诊所里来回踱步,像被困的兽。最后停在窗前,望着外面纷飞的大雪。
“我在慕尼黑见了个人。”他背对着沈凌霜说,“一家小众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创始人。我们聊了三天,关于可持续建筑,关于社区空间,关于……如何设计让人真正感到自由和归属的房子。”
他转过身,眼睛里有种沈凌霜从未见过的光:“很幼稚是不是?孟氏集团的总裁,跑去跟人聊什么‘建筑的人文关怀’。”
“你喜欢吗?”沈凌霜问。
“喜欢。”他回答得毫不犹豫,“比看任何并购案、任何财报都喜欢。”
他走回心镜前,那只蝴蝶正在做最后的挣扎。连接父母期待的那根钉子,已经开始剧烈晃动。
“我父亲昨晚打电话,”孟宴臣继续说,“说有个重要的政商宴会,让我务必参加。我拒绝了。我说我在慕尼黑的项目还没结束。”
“他怎么说?”
“他沉默了很久。”孟宴臣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淡淡的悲凉,“然后说,‘你变了,宴臣。’”
“你怎么回答?”
“我说,‘是的,父亲。我变了。而且我不打算变回去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心镜中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那根代表父母期待的金钉,断了。
标本室的玻璃墙应声崩开一个大洞。风雪从洞口灌入,吹动了室内所有标本的标签。那只蝴蝶终于挣脱了最后两根钉子——不是崩飞,而是它振翅的力量,将那两根钉子从自己体内生生震了出来。
它飞起来了。
虽然动作还有些生涩,虽然翅膀上还带着钉孔留下的伤痕,但它确确实实飞了起来。在标本室盘旋,然后穿过玻璃墙的破洞,飞入外面漫天的大雪中。
幽蓝色的翅膀在雪白的世界里划出一道绚烂的光痕。
孟宴臣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二十多年的压抑,带着无数次深夜的自我怀疑,带着所有被 labeled “孟宴臣”这个标本的岁月。
他低头,拿起那对蝴蝶袖扣,仔细地戴在衬衫袖口上。
“下个月,”他说,“我会在孟氏集团董事会上提交一份提案。关于成立一个独立的子品牌,专注于社区和人文建筑。如果不通过……”
他顿了顿,笑容变得轻松:“我就辞职,自己去干。”
沈凌霜看着他袖口上那对幽蓝的翅膀,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紫金光芒。
“会很难。”她说。
“我知道。”孟宴臣整理了一下大衣,“但至少,这次是我自己选的路。”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治疗……还需要继续吗?”
沈凌霜看向心镜。标本室的玻璃墙破了大洞,风雪正自由出入。其他标本依然被钉在原地,但有几只已经开始微微颤动,像是在观望,又像是在积蓄勇气。
“常规复查就好。”她说,“你已经知道该怎么飞了。”
孟宴臣点点头,推门走入雪中。这一次,他的背影不再挺拔得像个雕塑,而是有了活人的松弛和坚定。雪花落在他肩头,落在他袖口那对蝴蝶翅膀上,却很快被体温融化。
像是冬天终于开始过去。
墨渊走到沈凌霜身边,与她一同望向窗外。
“标本室要重建了。”他说。
“不。”沈凌霜看着风雪中远去的背影,“是要拆了,盖一座真正的房子。”
心镜中,那只幽蓝色的蝴蝶已经飞远,消失在漫天的雪幕之后。但翅膀划过的光痕,还久久地留在空中,像是为后来者标出的航线。
窗外,雪渐渐小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后面冬日下午苍白却真实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