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宴臣走进诊所时,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距离上次凌晨醉酒来访已过去两周。他恢复了熨帖的西装,金丝眼镜端正,连袖扣都一丝不苟。但沈凌霜注意到,他今天没打领带,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松着。
“我和她谈了。”他在诊疗椅坐下,将文件袋放在膝上,“在父亲的书房里。”
“结果如何?”
孟宴臣沉默片刻,打开文件袋,取出的不是文件,而是一叠照片。有些是偷拍角度:许沁和宋焰在吵架,宋焰摔门而去;许沁抱着孩子站在某家关门倒闭的咖啡店前;许沁在奢侈品店刷卡被拒……
最后一张,是许沁发来的短信截图:“哥,我知道错了,以前是我不懂事。宝宝最近总是生病,宋焰那边也……你能不能先借我五十万?我保证会还的。”
“你借了吗?”沈凌霜问。
“没有。”孟宴臣将照片收好,动作很慢,像在进行某种仪式,“我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签一份协议,这笔钱作为她放弃孟家所有继承权的补偿;要么,我帮她介绍一份工作,从基层开始,自己赚。”
心镜亮起,映出书房那天的场景。
许沁先是震惊,然后哭泣,诉说带孩子多辛苦,宋焰多不顾家,世界多不公平。孟宴臣只是安静地听着,等她说累了,才将那份协议推过去。
“哥,你变了。”许沁红着眼睛说,“你以前不会这么对我。”
“是的,”孟宴臣平静地回答,“我变了。”
画面定格在许沁不可置信的脸上。她终于意识到,那个永远会为她兜底的哥哥,那个“完美标本”,真的开始有了自己的意志。
“她签了吗?”沈凌霜看着心镜问。
“签了。”孟宴臣说,“很干脆。拿到支票的时候,甚至笑了笑,说‘果然还是钱最实在’。”
他说这话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沈凌霜能感受到那种深切的失望——不是对许沁,而是对自己。失望自己用了这么多年,才看清这个事实。
“我以为我会很难过。”孟宴臣忽然说,“但没有。就像拔掉一颗坏了很多年的牙,空了,有点不习惯,但不疼了。”
他看向心镜。镜中的标本室有了新变化:那根被拔掉的猩红长钉留下的孔洞还在,但边缘已经开始愈合。而其他固定他的金钉,有几根也出现了细微的松动。
最引人注目的是标本室的玻璃墙——之前光洁无瑕的表面,此刻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痕。裂痕从孟宴臣所在的位置蔓延开,像蛛网,又像某种植物倔强的根系。
“这是什么?”他指着那道裂痕。
“你的觉醒。”沈凌霜走近心镜,“标本室的玻璃墙,是你们全家共同维护的‘完美幻象’。每个人都假装看不见彼此被钉住的痛苦,假装一切都很美好。现在,你开始动了,幻象就出现了裂痕。”
孟宴臣凝视着那道裂痕。晨光从诊所窗外斜射进来,正好照在裂痕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其他人会看见吗?”他问。
“迟早会。”沈凌霜说,“裂痕一旦出现,就会自己生长。也许你父亲会在某个深夜突然质疑自己一生的追求;也许你母亲会开始厌倦永远得体的微笑;也许……会有其他标本也想动一动。”
治疗进行到一半时,孟宴臣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没有接。
“母亲。”他说,“大概是许沁去告状了。”
“你打算怎么处理?”
孟宴臣思索片刻,做了一个让沈凌霜都有些意外的举动——他关掉了手机。
“晚点再说。”他将手机放进西装内袋,“现在是治疗时间。”
这个简单的动作,在心镜中引发了连锁反应。标本室里,代表“孝子”角色的那根金钉,明显松动了一截。而玻璃墙上的裂痕,又蔓延了寸许。
“你知道吗,”孟宴臣忽然说,“昨天我让助理取消了三场不必要的应酬。去了趟美术馆,看了一个没什么名气的青年画家展览。画得不算好,但颜色很大胆。”
“喜欢吗?”
“说不上喜欢。”他诚实地说,“但站在那些画前,我发现自己会呼吸了——不是那种为了维持生命而进行的呼吸,是……真的在吸气,吐气。”
他抬起手,看着无名指上的素圈戒指:“Frei sein.”
自由。
不是惊天动地的解放,只是能拒绝一个电话,能去看一场不重要的画展,能在该呼吸的时候呼吸。
治疗结束时,孟宴臣重新打开手机。未接来电十七个,未读信息几十条。他快速浏览,然后回了一条:“在开会,晚点回电。”
很普通的借口,但沈凌霜知道,这对他来说已是巨大的改变——他开始为自己创造空间了。
“下周我可能要出差。”临走前他说,“去慕尼黑谈个项目。”
“很久吗?”
“两周。但我打算多留几天。”他顿了顿,“想去看看当年买戒指的那家作坊还在不在。”
门关上后,诊所恢复安静。心镜中的标本室静静悬浮,那道玻璃裂痕在流转的星光下格外清晰。
墨渊端来新茶:“裂痕会传染。”
“嗯。”沈凌霜接过茶杯,“一旦有人开始真实地活着,虚假就再也无法安稳。”
窗外,城市华灯初上。而远在城市的另一头,孟家那座华丽的标本室里,第一道裂痕已然出现。没人知道它最终会通向哪里,但至少,光开始渗进来了。
尽管那光,最初可能只是来自一枚简单素圈戒指的、微弱的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