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宴臣这次没有预约。
他出现在诊所时是凌晨三点,身上昂贵的西装皱得厉害,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手里拎着瓶喝了一半的威士忌——这完全不像他会做的事。
沈凌霜打开门时,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还有更深处的、某种东西碎裂后的味道。
“她回来了。”孟宴臣哑声说,径直走进来,甚至忘了换鞋。“许沁。抱着孩子,说宋焰工作忙,她带孩子回来住几天。”
他在诊疗椅坐下,将酒瓶放在地上,双手用力抹了把脸。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真实。
“我母亲很高兴。”他继续说,声音里带着讽刺,“觉得女儿终于知道回家了。父亲没说什么,但让管家把儿童房重新布置了。”
沈凌霜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素圈戒指还在,在昏暗光线下微微发亮。
“你怎么想?”她问。
孟宴臣沉默了很久。窗外的城市灯火彻夜不灭,映在他镜片上,碎成一片光斑。
“我站在二楼走廊,”他缓缓开口,“看着她抱着孩子走进来,那么自然,好像之前那些决裂、那些狠话、那些撕碎的全家福都没发生过。她还是孟家大小姐,只是出了趟远门。”
心镜悄然亮起。
镜中浮现出孟宅客厅的景象。许沁抱着婴儿,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憔悴和依恋。孟母眼眶微红地接过孩子,父亲虽然严肃,却也让人端来了热茶。一切都那么温馨——如果忽略许沁身上那些依然存在的、带着索取意味的能量丝线,以及她偶尔瞥向孟宴臣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试探和算计。
“她需要钱。”孟宴臣突然说,语气肯定得可怕,“宋焰的消防站经营不善,她之前投资的咖啡店也亏了。带孩子回来只是借口,她需要孟家的资源,需要……我的帮助。”
他说这话时异常平静,像是在分析一份商业报告。
“你打算帮她吗?”
孟宴臣没有立刻回答。他取下眼镜,捏了捏鼻梁——这是沈凌霜第一次见他摘下眼镜。没有了镜片的遮挡,那双眼睛里深藏的锐利和伤痛一览无余。
“如果是三个月前,我会。”他说,“我会连夜安排财务顾问,会不动声色地注资,会替她编好理由不让父母担心。因为我是孟宴臣,是完美的兄长,必须解决所有问题。”
“现在呢?”
“现在……”他重新戴上眼镜,那个动作像在重新戴上一层面具,但这次,面具明显有了裂痕。“现在我坐在自己花了三亿拍下的顶层公寓里,对着合同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然后我开车出去,买了这瓶酒,来了这里。”
他看向沈凌霜:“我好像……不太认识那个必须帮她的自己了。”
沈凌霜走到心镜前,镜中画面变化。玻璃宫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精致的标本室。无数蝴蝶标本被钉在丝绒背景板上,每一只都姿态完美,色彩绚烂,却也永远凝固在了最灿烂的瞬间。
而年轻的孟宴臣,也被无形的钉固定在那里,保持着最得体的微笑,最标准的姿态。在他周围,还有其他标本:完美丈夫、完美妻子、完美女儿……整个孟家,就像一个庞大而华丽的标本收藏。
“你看,”沈凌霜指着标本室,“这才是你真正的困境。你们全家都被钉在了‘完美’的展示板上。许沁曾经也是其中一只标本,但她挣扎着飞走了——尽管方式自私又伤人。现在她飞累了,想回来,却希望一切都能恢复原样,希望你还是那个会被她轻易钉回原处的哥哥。”
孟宴臣怔怔看着镜中的标本室。那些钉住他的针,有些来自父母期待,有些来自社会目光,有些来自他自己内心的苛求……还有一根,特别醒目地钉在他的左肩,连接着许沁。
“拔掉它。”沈凌霜突然说。
“什么?”
“那根钉住你左肩的针。”沈凌霜的“意识手术刀”在虚空中显现,“想象它在你身体里的感觉,然后——拔出来。”
孟宴臣闭上眼。呼吸逐渐变得沉重。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抬起,虚握在左肩上方,手指微微颤抖。
这不是真正的物理动作,但在能量层面,沈凌霜清晰地看到,那根猩红色的、代表“必须为许沁负责”的能量钉,正在被一股新生的、源自孟宴臣自身意志的力量撼动。
很慢,很艰难。每拔出一分,都伴随着记忆的闪回:许沁小时候拉着他的衣角叫哥哥,许沁生病时他整夜守在床边,许沁笑着把糖纸千纸鹤塞进他手里……然后是争吵,是撕碎的照片,是那句“你们孟家都是控制狂”。
“啊……”孟宴臣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角渗出冷汗。
最后一截钉子被拔出时,心镜中的标本室里,那只属于“完美兄长”的蝴蝶标本,左翅膀突然颤动了一下。
虽然它依然被其他钉子固定着,但至少,有一处关节,重新获得了微弱的、活动的可能。
孟宴臣睁开眼,大口喘息,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那枚素圈戒指不知何时被转动了方向,内侧的“Frei sein.”字样正好朝上。
“感觉如何?”沈凌霜问。
“……轻了一点。”他诚实地说,“虽然还有很多钉子在。”
“一根一根来。”沈凌霜收起意识手术刀,“总有一天,这只蝴蝶会决定,是要继续做标本,还是……拆了这间标本室。”
窗外天色渐亮,凌晨的蓝灰色光线渗进诊所。
孟宴臣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西装。虽然依旧狼狈,但脊背挺直了些。
“我该回去了。”他说,“回去告诉她,这一次,她的问题需要她自己解决。”
“如果她哭闹呢?如果父母施压呢?”
孟宴臣走到门口,回头时,晨光正好落在他镜片上。
“那就让他们看看,”他说,“标本也是会碎裂的。”
门轻轻合上。沈凌霜看向心镜,标本室里,那只左翅能够颤动的蝴蝶,在渐亮的晨光中,似乎微微调整了一下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