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宴臣再次出现在诊所时，下着细雪。
他依旧西装革履，但沈凌霜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他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不见了，换了一块简单的皮质表带手表。领带也选了稍显随意的温莎结，虽然依旧精致，却不再那么一丝不苟得令人窒息。
他没再提许沁，也没提孟家。只是在诊疗椅上坐下，沉默地看着自己交叠的手。
“这周过得如何？”沈凌霜问。
“辞退了一位跟了七年的助理。”孟宴臣声音很平，“因为他连续三次在季度报告里用了‘大概’、‘可能’这种词。”
“这不像你会做的事。”
“确实不像。”他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近乎自嘲的表情，“按从前的标准，我会给他改正机会，安排额外培训，最多扣发季度奖金。孟家的人，要体面。”
“那这次为什么？”
孟宴臣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里有血丝：“因为我不想体面了。”
他说这话时，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的根部——那里有一道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戒痕。沈凌霜记得，孟宴臣从未结过婚。
心镜无声亮起。
这次映出的不是玻璃宫殿，而是一间儿童房。年少的孟宴臣——或许只有八九岁——正端坐在书桌前练字。纸上写的是“克己复礼”。他写得很认真，每一笔都力求完美。房门虚掩着，外面传来父母压低声音的争吵，内容是关于公司股权和某个亲戚的债务。
小小的孟宴臣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他盯着那团污迹看了很久，然后慢慢把整张纸揉成一团，重新铺开新的宣纸，从头再写。
画面跳转。少年孟宴臣在家庭聚会上，微笑着替说话直率得罪人的许沁解围，替她向长辈敬酒赔不是。宴席散后，他在洗手间吐得天昏地暗，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上却还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再跳转。已成年的孟宴臣在办公室深夜加班，处理许沁又一次任性带来的烂摊子。电脑屏幕上是他本该在做的跨国并购案文件，旁边却摊开着许沁学校的处分通知书。他揉了揉眉心，先给校长打了通电话，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地解决了妹妹的问题，然后继续看并购案，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份普通文件。
每一个画面里，孟宴臣都在“做正确的事”，都在维持“体面”，都在扮演那个完美的儿子、兄长、继承人。可心镜同步显示的能量场里，那个被金线缠绕的核心，正在变得越来越黯淡，越来越冰冷。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戴戒指？”沈凌霜突然问。
孟宴臣摩挲戒痕的手指骤然停住。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细雪渐渐变成了鹅毛大雪。
“二十二岁那年。”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哑，“我自己买的。不是婚戒，只是个素圈。在瑞士开会时，路过一家很小的作坊，橱窗里摆着它。”
他从西装内袋取出一个黑色丝绒袋，倒出那枚戒指。很简单的铂金素圈，内侧刻着一行极小的德文：“Frei sein.”
“自由。”沈凌霜念出来。
“很可笑是不是？”孟宴臣把戒指放在掌心，“一个连呼吸都要计算分寸的人，买了个写着‘自由’的戒指。我戴了它三年，没人发现——因为我会在进家门前摘掉，出门后再戴上。直到有一次，许沁来公司找我，撞见了。”
他顿了顿：“她说，‘哥，你怎么戴这么廉价的东西？不符合你的身份。’”
“然后呢？”
“然后我就再也没戴过。”孟宴臣合拢手掌，戒指硌在掌心，“她说得对。孟宴臣怎么能戴不符合身份的东西？孟宴臣怎么能想要自由？”
心镜中的画面随着他的话语激烈翻涌。那些金线——来自家族期待、社会责任、兄长的职责、自我的苛求——突然开始疯狂收紧，勒进那个早已不堪重负的核心。而其中一根最刺眼的、猩红色的线，赫然连接着许沁的身影。那根线传递的不是温情，而是一种持续不断的、隐形的索取和否定。
“你看，”沈凌霜指向那根猩红的线，“你一直以为你在保护她，承担她那份责任。但实际上，她也成了禁锢你的枷锁之一。她用她的‘需要被保护’，绑住了你的手脚；用她的‘反抗控制’，否定了你付出的一切正当性。你每为她解决一次问题，这根线就缠得更紧一些。”
孟宴臣怔怔地看着那根猩红的线，看着它如何在经年累月间，与其他金线一起，将他缠成了一个华丽的木偶。
“所以……”他声音干涩，“我所以为的付出和保护，其实只是……自作多情？”
“不。”沈凌霜摇头，“你的付出是真的，保护也是真的。但对方接收和反馈的方式，决定了这段关系的本质。当付出永远被视作理所当然，当保护永远被解读为控制，那么这段关系就已经不再是健康的滋养，而成了一种单方面的消耗，甚至……绑架。”
雪下得更大了，扑簌簌地打在诊所的窗玻璃上。
孟宴臣松开手，那枚素圈戒指静静躺在掌心，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却固执的光。
“我想把它戴回去。”他轻声说，像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
“那就戴。”沈凌霜说，“从今天开始，练习在‘孟宴臣’之前，先做‘自己’。”
治疗结束时，孟宴臣站起身，将那枚戒指缓缓套回左手无名指。大小依然合适，仿佛那三年的空缺并不存在。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下次来，我会带样东西。”
“什么？”
“被我辞退的那位助理的新简历。”孟宴臣说，“我准备投资他创业。他能力不差，只是不适合待在孟氏。”
沈凌霜微微挑眉：“这很体面。”
“不。”孟宴臣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第一次有了清晰的笑意，“这是我‘不想体面’之后，想做的事。”
他推门走入雪中，那枚素圈戒指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微光。很微弱，却实实在在。
墨渊轻声道：“金箔开始剥落了。”
沈凌霜看着光镜——那些缠绕的金线依然在，但最外层，属于“必须完美”的那一层，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而裂痕，是光进来的地方。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