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回到他那间堆满书籍、弥漫着陈腐墨香的书房,沈凌霜最后那句话如同鬼魅般在他耳边回响——“想想除了圣贤书,这世间可还有别样活法。”
他烦躁地抓起一本《四书章句》,想要像过去几十年那样,将自己埋入圣贤言论的堡垒中,抵御这外来的、搅乱心神的邪风。可那些熟悉的字句,此刻却如同扭曲的蝌蚪,在他眼前游弋,再也拼凑不出通往“举人老爷”的康庄大道。
“别样活法?”他猛地将书摔在桌上,枯瘦的手掌拍得桌面砰砰响,“荒谬!荒谬至极!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除了科举正途,还有何‘活法’可言?!难道要我范进去做那引车卖浆之徒,与市井粗鄙之辈为伍吗?!”
他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书房内来回踱步,胸腔因激动而剧烈起伏。沈凌霜的叩问,像一根楔子,钉入了他原本密不透风的精神世界。那被“中举”执念压抑了一辈子的、对现实窘迫的恐惧,对他人眼光的在意,对自身价值的深层怀疑,此刻都顺着那丝裂缝,疯狂地涌了上来。
他想起邻居那若有似无的嘲讽,想起妻子日渐憔悴的容颜,想起老母亲浑浊眼中那挥之不去的期盼……这一切,原本都可以用“待我中举之后”来搪塞、来麻痹。可现在,那句“若此生终不能中举”如同惊雷,炸得他无处遁形。
“不!我一定会中!必须中!”他对着空荡的墙壁嘶吼,试图用音量驱散内心的恐慌。他重新扑到书桌前,抓起笔,蘸饱了墨,想要写一篇锦绣文章来证明自己,来稳固那摇摇欲坠的信念。
可笔尖悬在纸上,却一个字也落不下。脑子里一片混乱,往昔烂熟于心的经义互相打架,圣人微言大义变得模糊不清。他越是急切,越是空白。
几天下来,范进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光芒。他时而伏案痛哭,时而仰天长笑,时而对着空气与人辩论,状若疯魔。
他,已然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这内外交困的压力彻底撕裂时,一道熟悉的光芒再次笼罩了他。浑浑噩噩中,他感觉自己被带离了那间令人窒息的书房,再次来到了那间奇特的、宁静的诊所。
沈凌霜看着眼前这个形销骨立、眼神涣散、浑身散发着绝望与疯狂气息的范进,神色依旧平静。她知道,这是最危险的时刻,也是最佳的干预时机。
“范先生,”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股冰泉,穿透了范进混沌的意识,“你看到了吗?那条你视作唯一的路,已然将你逼至绝境。”
范进猛地抬头,涣散的目光聚焦在沈凌霜脸上,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被彻底激怒,声音嘶哑地咆哮:“是你!是你害我!若不是你胡言乱语,乱我心志,我怎会……我怎会写不出文章!我苦读数十载,只差临门一脚!你毁了我!你毁了我毕生心血!”
面对他的指责,沈凌霜毫不动容,反而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直视他疯狂的双眸:“毁你的,非是我之言,而是你心中那不容他物、不给自己留丝毫退路的妄念!”
“你口口声声圣贤书,可曾真正读懂‘君子不器’?可曾明白‘居易以俟命’?圣贤教你修身明理,何时教你将性命荣辱皆系于一场考试、一纸功名?!”
这番话,如同当头棒喝,震得范进耳中嗡嗡作响。他张着嘴,想反驳,却发现那些滚瓜烂熟的圣贤句子,此刻竟无法组织成有力的武器。
“看看你如今模样,”沈凌霜语气冰冷,“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神智昏乱,亲情疏离。这便是你追求的‘正道’?这便是圣贤教导你的‘安贫乐道’、‘修身齐家’?!”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范进心上。他踉跄后退,看着自己颤抖的、沾满墨迹的双手,看着身上破旧的长衫,想起家中老母妻子的愁苦面容……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凉和荒谬感,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理想、为家族荣耀而奋斗,可此刻在沈凌霜毫不留情的剖析下,那层华丽的外衣被彻底撕开,露出的,不过是一个被虚荣和恐惧驱使、近乎偏执的可怜虫。
“我……我……”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癫狂的神色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被抽空后的茫然与……一丝清醒的剧痛。
那根紧绷了数十年的弦,在这一刻,终于……断了。
但他没有立刻倒下,也没有彻底疯狂,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遮掩地,看到了自己可笑又可悲的一生。
沈凌霜知道,旧有的执念堡垒,已然从内部开始崩塌。接下来,是如何在这片废墟上,引导他找到新的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