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浓，峨眉金顶浸在一片死寂里，唯掌门静室的窗棂间，漏出一点摇曳的烛火。
周芷若独坐案前，并未如往常般批阅教务或研读剑谱。她面前摊着本空白册子，手边砚台里新磨的墨泛着乌光，笔尖却悬了许久，迟迟未曾落下。
白日的风波早已平息。那名获准归家的弟子离山前，又向她叩首谢恩，眼里是真切的感激，而非往日的畏惧。这感觉陌生，却并不让她反感。
可当独处时，那份被强行按捺下的、关于张无忌的消息，又如暗潮般悄然漫回心头。心口的闷痛依旧清晰，只是这一次，那股想毁些什么的冲动，像被一层薄而坚韧的东西裹住了，没能轻易挣开束缚。
她想起沈凌霜的话，想起那间奇特的诊所。那个过分冷静的医生，仿佛总能看穿人心最幽暗的角落。
“写下来。”
一个念头莫名冒了出来。
不是记录剑招心得，也不是书写门派规章，只是……写下来。把那些翻涌的、无法对人言说的念头，都付与笔端。
她迟疑着提起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发颤。该写些什么？写那蚀骨的怨恨？写那无边的酸楚？还是写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藏在怨恨底下的……恐惧与留恋？
墨滴终于坠下，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污迹。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笔尖终于落了纸。
起初是杂乱无章的词句，破碎，激烈，满是“为何”“凭什么”“我恨”。字迹潦草，像带着剑锋的锐利，要将纸背划破一般。写着写着，那些尖锐的词句渐渐缓了，开始出现“如果当时……”“也许我可以……”“我害怕……”
她写到汉水之畔的孤女，写到万安寺中的重誓，写到灵蛇岛上的绝望，写到濠州婚礼的心碎。她不再试图评判哪个是“对”的周芷若，哪个是“错”的周芷若，只如一个旁观者，记下那些瞬间的感受。
写到今日面对犯错弟子时，心中怒火的升起与平息，写到那一刻联想到的、曾经无助的自己，笔尖忽然顿住了。
她忽然有些懂了沈凌霜说的“驾驭”。
并非消灭情绪，而是理解它从何而来，因何而起。如同知晓手中之剑的长度、重量、锋刃特性，方能如臂使指，而非被剑所伤。
愤怒仍在，怨恨也未消散，可它们不再是一团模糊、只会引她走向毁灭的迷雾。当她能看清它们的轮廓，感知它们的源头时，它们似乎就……不那么可怕了。
她放下笔，望着写满字迹的纸页，上面有泪痕晕开的墨迹，也有被她用力划掉的狂乱字句。这本册子，丑陋，混乱，却无比真实。
窗外传来巡夜弟子规律的梆子声，已是三更。
周芷若吹熄蜡烛，却没有立刻躺下。她在黑暗中静坐，感受着内心那份不同于往日的平静。那是一种带着疲惫、甚至带着痛楚的平静，却不再是死寂，也不再是狂躁。
她知道，距离真正的“放下”或“解脱”还很远。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旧日的伤口依然会在夜深人静时隐隐作痛。
但至少今夜，她没有挥剑劈向假山，没有责罚任何弟子，也没有被那黑色的火焰彻底吞噬。
她只是坐在那里，与自己内心那些喧嚣的声音，进行了一场无人知晓的……对话。
而这，或许就是迈出的，最艰难，也最重要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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