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宗，再也回不去了。
那日的悲啸与泪水，仿佛抽空了林见素所有的力气与温度。他在一片狼藉的洞府中枯坐了三天三夜，不饮不食，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根须上盛开的喜林草，回放着玄凛燃烧本源时那悲愤的金色瞳孔，回放着它最后决然离去、避开他手掌的瞬间。
每一次回想，都像有一把钝刀在心脏上反复切割。
信任？多么可笑的东西。
他信任了宗门，得到的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操控与利用。
他信任了宗主，换来的是手刃唯一温暖的屠刀。
他甚至连自己都无法信任——为何会被控制得如此彻底？为何直到最后一刻才幡然醒悟？
当第四日的天光透过破损的洞府禁制，照射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时，他缓缓抬起了头。那双空洞的眸子，不再有茫然，不再有依赖，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以及深埋在冰冷之下、随时可能爆发的岩浆般的痛苦。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没有收拾任何东西，只是将那枚代表着宗主亲传弟子身份、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青色玉牌，随手丢弃在角落的尘埃里。
然后，他走出了洞府，走出了这片承载了他短暂“希望”与最终绝望的竹林，走出了云霄宗那巍峨的山门。
没有回头。
离开云霄宗，并不意味着安全。墨邚渊未死，以其性情，绝不会轻易放过他这个“失败品”和知晓部分秘密的人。他必须隐藏起来。
他重新变回了那个流浪者，却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仅凭运气苟活的小瞎子。
金丹期的修为，让他拥有了在凡俗界和低阶修士区域立足的根本。但他刻意压制了气息，维持在筑基中期的水平，既不显得过于惹眼，也足以自保。他换上了一身最普通的灰色布衣，用一块同样灰色的布条蒙住了那双过于引人注目（尽管空洞）的眼睛，只留下略显苍白的下半张脸。
他不再轻易与人交谈。必要之时，声音也冷得像冰，不带丝毫情绪。他用灵石购买最基础的食物和清水，拒绝任何形式的搭讪或“好意”。有人看他目盲，试图欺他，下一秒便会被他身上骤然释放的、带着一丝未散煞气的冰冷灵压惊得魂飞魄散，狼狈逃窜。
他开始学习杀戮。
不是宗门里那种点到即止的切磋，而是真正你死我活的搏杀。他在荒山野岭中寻找妖兽，在混乱的黑市里接取一些危险但报酬尚可的任务。每一次战斗，他都如同疯魔，将《青帝长生诀》那磅礴的生机之力，扭曲成最凌厉的攻击手段——翠绿的藤蔓不再是束缚与滋养，而是穿透心脏、绞碎骨骼的死亡之鞭；充满生机的木灵之气，被他压缩成腐蚀性极强的毒雾或爆炸性的种子。
他战斗的方式，狠辣、高效，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仿佛只有在这种游走于生死边缘的厮杀中，才能暂时麻痹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内心的悔恨与痛苦。
他的修为，停滞在了金丹初期，再无寸进。
并非资源不够，也非资质下降。而是他的心，被一层厚厚的坚冰封住了。那冰，由背叛、悔恨、不信任和自我厌恶凝结而成。每一次他试图引动灵气冲击瓶颈，脑海中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喜林草的纯白花瓣，浮现玄凛最后那复杂的眼神，浮现墨邚渊冰冷而虚伪的面容……心神激荡，灵气紊乱，冲击自然失败。
他知道，这是心魔。
但他不愿，或者说，不敢去面对。
信任他人是愚蠢的，依赖他人是危险的。唯有力量，绝对的力量，才能保护自己，才能……或许有一天，能找到它，弥补那无法挽回的过错。
他开始有意识地收集信息，不仅仅是关于修炼资源，更多的是关于上古异兽的传说，关于煞，关于……可能治愈严重本源伤势的天材地宝。他走过一个又一个城镇，穿过一片又一片荒野，像一个孤独的游魂，在广袤的世界里漫无目的地搜寻着那一缕渺茫的希望。
这一日，他来到了一个位于人族与妖族边境交接处的混乱城镇——“枯骨集”。此地龙蛇混杂，消息灵通，但也危机四伏。
他走进一家看起来最为破旧、却也最不容易引人注意的酒馆，在角落坐下，点了一壶最劣质的灵酒，实则神识早已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铺开，捕捉着酒馆内各种嘈杂交谈中的有用信息。
“……东边黑风岭最近不太平，听说有元婴老怪在那里争夺一件出土的古宝，打得山崩地裂……”
“……啧啧，妖族那边也不安分，几个大族似乎在酝酿什么……”
“……嘿，你们听说了吗？北境‘万古冰原’深处，前些时日有异象显现，霞光冲天，疑似有‘冰魄雪莲’出世！那可是能重塑经脉、弥补本源的圣药啊！”
“……冰魄雪莲？消息可靠吗？万古冰原那地方，金丹进去也是九死一生……”
“谁知道呢，反正不少人都往那边去了，富贵险中求嘛……”
冰魄雪莲？弥补本源？
林见素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
玄凛燃烧本源重伤遁走的画面，再次刺痛了他的神经。
万古冰原……九死一生……
他仰头，将杯中那辛辣劣质的酒液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无法浇灭心中那骤然升腾起的、混合着希望与决绝的火焰。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哪怕那里是龙潭虎穴……
他放下几块灵石，站起身，没有丝毫犹豫，走出了酒馆，融入了枯骨集外那更加荒凉、也更加危险的茫茫风雪之中。
他的背影，在风雪中显得愈发孤寂，却也透出一股磐石般的坚韧。
成长？
或许吧。
只是这成长的代价，太过惨痛。
他将自己变成了一只孤狼，警惕着整个世界，舔舐着永不愈合的伤口，追逐着那道或许永远也无法再次触碰的……温暖身影。
而在他离去后不久，酒馆另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一个戴着斗笠、气息晦涩的身影，微微抬起了头，斗笠下，一道锐利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了林见素消失的方向。
玄凛坐在枯骨集酒馆的角落，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他过于引人注目的面容。与数年前相比，他身上的气息更加内敛深沉，那场燃烧本源的创伤，在三位长老残魂最后的力量以及它自身顽强的生命力下，终究是被艰难地抚平了。实力甚至因祸得福，隐隐触及了一个更高的门槛，只是心境上的裂痕，却远非力量可以弥补。
他依旧保持着人类的形态。这是为了方便行动，也是为了……减少一些不必要的回忆。此刻的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身姿挺拔，穿着一袭不显眼的墨蓝色劲装。斗笠下，几缕银白色的发丝垂落，与记忆中那身纯白皮毛相呼应。他的面容极其俊美，却是一种冷冽的、带着疏离感的俊美。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鼻梁高挺，唇线薄而分明，总是习惯性地抿着，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淡漠。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不再是兽瞳时的熔金色，而是化为了更加深邃的、如同蕴藏着星河流转的暗夜之色。只是这双美丽的眼睛里，很少泛起波澜，大多数时候，都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世间的纷扰，却不见底下的情绪。唯有在无人察觉的瞬间，当他的目光掠过某个熟悉的、蹒跚而孤独的灰色身影时，那古井般的眼底，才会极快地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痛楚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牵挂。
他恢复后，第一件事便是寻找林见素。凭借着煞兽对气息的敏锐追踪，他很快找到了他。他没有现身，只是远远地跟着，像一个沉默的守护幽灵，看着他如何从云霄宗那个被操控的“完美容器”，变成如今这副冰冷、警惕、如同受伤孤狼般的模样。
看着他一次次在生死边缘搏杀，看着他修为停滞却依旧固执地寻找着什么，看着他蒙住眼睛，拒绝一切外界的温暖……玄凛的心，如同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的疼。
他知道林见素在找什么。
这让他更加无法现身。
他该如何面对？告诉他自己从未怪他？可那喜林草下的杀意，那被操控的冰冷眼神，早已成了两人之间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他只能这样跟着，在他遇到真正无法解决的危险时，暗中出手化解，确保他活着，却也……看着他继续在痛苦中沉沦。
方才酒馆中关于“冰魄雪莲”的议论，他也听到了。他清楚林见素一定会去。那地方确实危险重重，以林见素如今的状态，几乎是十死无生。
他必须去。
哪怕依旧不现身，也要确保他……能活着拿到他想要的东西，或者，至少活着离开。
就在玄凛心中决意已定，准备起身离开酒馆，先行一步前往万古冰原布置时，酒馆中央，一个明显是消息贩子的修士，为了吸引眼球，跳上了一张桌子，运起灵力，高声宣布了一个更加轰动、波及范围更广的消息：
“诸位！静一静！更大的机缘来了！”
“百年一度的‘天衍论道大会’，三月后将于中州‘天衍城’举行！由三大圣地、七大仙宗联合主办！元婴以下修士皆可参与！”
整个酒馆瞬间沸腾了！
天衍论道大会！这可是修仙界年轻一代最顶尖的盛事！不仅仅是名扬立万的机会，更是获取难以想象的资源、功法、甚至被大能看中收为弟子的绝佳平台！
那消息贩子继续喊道：“此次大会头名奖励，据可靠消息，除了常规的极品灵器、顶级功法外，还将额外赐下一枚——‘九转还魂丹’！”
九转还魂丹！
传闻中只要尚有一缕残魂便能重塑肉身、弥补一切本源创伤的逆天神丹！
这消息如同陨石砸入海洋，掀起了滔天巨浪！比那虚无缥缈的冰魄雪莲，更加实在，更加诱人！几乎对所有修士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角落里的林见素，刚刚踏出酒馆的脚步，猛地顿住了。灰色的布条下，看不到他的眼神，但他周身那冰冷的气息，却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九转还魂丹……弥补一切本源创伤……
他紧紧握住了拳，指节泛白。
而酒馆内，刚刚站起身的玄凛，也重新坐了回去，斗笠下的眉头微微蹙起。
天衍论道大会……九转还魂丹……
这奖励，太过丰厚，也太过……巧合。
他本能地觉得，这其中或许有诈，或者，隐藏着更深的漩涡。但毫无疑问，这枚丹药，对林见素，甚至对他自己（虽然他伤势已愈，但本源仍有旧痕），都有着无可替代的吸引力。
林见素会去吗？
以他如今多疑谨慎的性格，或许会怀疑这是个陷阱。
但……为了那枚丹药，为了心中那份执念，他恐怕……还是会去冒险。
玄凛轻轻吐出一口气，暗夜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凝重。
万古冰原的计划，恐怕要暂时搁置了。
这天衍城，看来是非去不可了。
一场汇聚了天下英才，也必将隐藏着无数阴谋与危机的风云际会，即将拉开序幕。而两个本该紧密相连的灵魂，一个行走在明处的冰冷孤狼，一个潜行于暗处的沉默守护者，也将被这股巨大的洪流，再次推向命运的交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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