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断流
方舟乐园的工地上,风沙漫天。
巨大的钢筋骨架在夕阳下投下狰狞的影子,像一头被钉在荒原上的巨兽。吊塔停摆,工人三三两两蹲在水泥管旁抽烟,眼神空洞。项目资金链断了。银行的催款函、供应商的封门威胁、工人的讨薪声,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勒得杨歆煜喘不过气。
他站在指挥部门口,手机紧贴耳畔,听筒里传来父亲杨熠冰冷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同铁锤砸在冰面上:
“项目暂停。我不会再追加一分钱。”
“爸!”杨歆煜声音嘶哑,“再给一次机会,只要两千万,我们就能完成一期主体!招商已经谈妥了,只要封顶,资金立刻回笼!”
“回笼?”杨熠冷笑,“知不知道恒大?你哥修明早说了,这种文旅项目,周期长、风险高,根本不是我们该碰的。你非要一意孤行,现在知道难了?呵呵,你跟许家印高下立分,他能捞,你呢?”
不等杨歆煜争辩,电话立刻挂断。
杨歆煜握着手机,站在原地,浑身发冷。风卷着沙粒抽打他的脸,他却感觉不到痛。他只听见自己心里的怒吼,一声比一声更响,几乎要冲破胸膛:
“偏心!你从来就只偏心杨修明!说不定这次不给钱,是因为钱都流向杨修明了!”
他想起那个永远穿着白大褂、说话轻声细语的哥哥。杨修明,省人民医院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仁心仁术,受人尊敬。他从不沾手“脏钱”,从不参与家族生意,只在医院里救死扶伤。可父亲提起他,眼里总有光,嘴里全是“修明说得对”“修明有格局”。
而他杨歆煜呢?他从小在父亲身边长大,十几岁就跟着跑工地、谈合同、陪酒应酬,把那些脏的、臭的、见不得光的事全扛了下来。他母亲——那个温婉却坚韧的女人,也从没进过公司大门,只在背后默默打点人情、维系关系,为这个家撑起一片天。
可到头来呢?父亲只看见杨修明的“干净”,只欣赏他的“体面”,却看不见他杨歆煜才是那个真正为家族流血流汗、把命搭进去的人!
*双手干净?”他想起那个高高在上、从不正眼看他们母子一眼的“前妻”。她当年也是这样,用优雅的姿态,把母亲和他从家里赶出去,却在父亲面前永远是那个“识大体、懂分寸”的贤妻良母,最后高贵离开,把杨熠施舍给了他的母亲。
如今,杨修明继承了她的“干净”,父亲也依旧迷恋这种“干净”。仿佛只有不沾尘土的人,才配被爱,才配被认可。
因此在杨歆煜的心目中,方舟乐园是一座理想主义的废墟,而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游乐园。这是他第一个自主承办负责的项目,有着他的心血,是他慰藉心理的寄托。
它曾是杨歆煜心中最接近“救赎”的构想。在“幸福里”烂尾的废墟上,他看到了资本的贪婪与人性的荒芜。他不想再做一个只会圈地、盖楼、套现的开发商。他想建一座“人的乐园”。
“方舟乐园”之名,正取自“诺亚方舟”——不是逃避灾难,而是在物质荒漠中,重建精神家园。它不是一个消费场所,而是一个城市心灵疗愈空间。核心理念是“自然、记忆、共生”。
当年杨歆煜赚到第一桶金后意气风发,构想出的那些乐园板块仍历历在目:
- “记忆之庭”:收集城市拆迁的老物件——斑驳的门牌、生锈的自行车、老式缝纫机,用光影与声音艺术重构“城市记忆”,让漂泊者找回归属。
- “共生森林”:在园区中心保留原始山林,引入生态步道与冥想空间,与心理咨询机构合作,提供“自然疗愈”课程。
- “光之剧场”:一座半露天的圆形剧场,定期举办诗歌朗诵、独立音乐、社区话剧,让普通人站上舞台。
- “方舟市集”:只对本地手艺人、小农、非遗传承人开放,拒绝连锁品牌,打造“有温度的交易”。
杨歆煜曾对团队说:“我们要建的,不是让人花钱的地方,而是让人找回自己的地方。”
他投入了远超预算的资金用于艺术装置、社区运营与公益项目。他甚至说服父亲,将“幸福里”部分赔偿金注入“方舟公益基金”,用于资助城市边缘人群的艺术疗愈。
可正是这份“理想主义”,成了父亲眼中最大的“风险”。“不赚钱”“太虚”“不像生意”,成了杨熠否定它的全部理由。
而杨修明,在一次家庭聚会上轻描淡写地说:“你这是在做慈善,不是在做生意。人需要的是治病,不是做梦。”
那一刻,杨歆煜知道,他永远无法被理解。
为什么他一个医生可以把做慈善作为光荣,而轮到杨歆煜,就被指摘成劣质的虚情假意的表演?!
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塑料袋,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幽灵,在断壁残垣间盘旋。
方舟乐园,这座他倾注了所有野心与不甘的“诺亚方 舟”,正缓缓沉没。而他,宁愿溺死,也不愿回头。
他掏出手机,颤抖着拨通一个号码。那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从未动用过的“底牌”——一个在灰色地带游走的私人融资掮客。
“老周……”他声音沙哑,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我需要钱。两千万。利息你开,抵押我来想办法……只要能救活方舟乐园,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他知道,这一通电话,可能将他拖入比“幸福里”更深的泥潭。
但他不在乎了。
他要的,从来不是钱,也不是成功。
他要的,是被看见,是杨家的继承份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