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退去后的黑泽阵,恢复速度快得惊人。仅仅休息了一天,他身上那股病弱的痕迹便几乎消失殆尽,重新被冷硬和精准所取代。只是脸色依旧比平时苍白些许,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像冰雪覆盖下未愈的裂痕。
那场高烧与守护,像一场剧烈的地震,震波过后,地表恢复了平静,但地下的结构已然发生了不可逆的变动。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气氛。不是尴尬,也不是亲近,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重的静默。
早餐时分,阳光透过窗户,在餐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林晚做了简单的煎蛋和烤吐司。两人相对而坐,默默地吃着。
黑泽阵的动作依旧优雅而高效,但林晚注意到,他拿起水杯的频率比平时高了一些,吞咽吐司时,喉结的滚动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他的左手,偶尔会无意识地按一下左肋下方的位置,那里并没有明显的包扎痕迹,但林晚记得,帮他换下湿衣时,那里有一片颜色深沉的陈旧淤痕,或许是在她不知道的某次任务中留下的内伤,被这次高烧引发了不适。
她垂下眼,没有点破,只是默默地将装牛奶的玻璃壶往他手边推近了几厘米。
黑泽阵切着煎蛋的动作微微一顿,冰绿色的眼眸瞥了一眼那靠近的牛奶壶,又扫过她低垂的、带着淡青黑眼圈的侧脸。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去倒牛奶,只是继续沉默地进食。
一种无声的交流在餐桌上流淌。她知道他的不适,他接受了她的知晓,但拒绝任何形式的关照。界限依旧分明,只是这条界限之下,涌动着共同经历过生死边缘(至少对林晚而言是如此)后的暗流。
饭后,黑泽阵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投入到他的“工作”中,而是走到了客厅角落,那个堆积林晚废弃画稿的纸箱旁。他蹲下身(动作间依旧能看出一丝凝滞),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林晚正在收拾餐具,看到他的举动,心里微微一紧。他在找什么?
很快,黑泽阵从纸箱里拿出了几张画稿。林晚认出,那是她之前画废的几张场景图,上面有他随手留下的、关于“狙击点”、“视野盲区”之类的冰冷标注。
但他似乎并不是在看那些标注。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张画稿的背面。那张纸被她揉皱又展开过多次,背面沾上了一些之前画其他东西时透过来的、模糊的彩色线条。
黑泽阵的指尖(依旧戴着那副黑色薄手套)在那模糊的色块上轻轻拂过,眼神专注,像是在解读某种密码。那只是一些无意识的、混乱的色块而已。
林晚看着他专注的侧影,心里充满了疑惑。他到底在看什么?
就在这时,黑泽阵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抬起头,冰绿色的眼眸与她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林晚慌忙低下头,假装专注于擦拭已经干净的吧台。
黑泽阵没有说什么,他将那几张画稿整理好,拿在手中,站起身,走向了玄关。
“我出去。”他留下这句话,便开门离开了。
公寓里只剩下林晚一个人,和他留下的、充满未解谜团的行为。他拿那些废稿做什么?那些混乱的色块有什么值得他关注的?
她走到纸箱旁,蹲下身,学着他的样子翻看里面的画稿。大部分都是她废弃的练习和设定,还有一些被他“修正”过的武器图。她仔细看着那些纸张的背面,除了颜料的污渍和透过来的线条,什么都没有。
这成了一个悬在她心头的、小小的谜团。
接下来的几天,黑泽阵似乎格外忙碌,几乎不见人影。即使回来,也往往是深夜,带着一身洗不净的疲惫和寒意,有时身上还会添上新的、细小的伤口,但他不再允许林晚靠近处理。
林晚则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新的漫画创作中。编辑苏珊对她之前获奖的那部短篇赞誉有加,希望她能在此基础上扩展成一个系列。新的故事涉及到一个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保镖角色,保护一个重要的人物。
她画着保镖冷静分析危险环境的场景,画着他与袭击者交手的瞬间,画笔下不自觉地带入了黑泽阵的影子——他分析“狙击点”时的冷静,他扣动扳机时的决绝,他将她护在身后时宽阔的背影……
她甚至开始尝试描绘角色的内心,那个冷酷外表下,可能隐藏着的、不为人知的过去与伤痛。这在她以前的创作中是极少触及的领域。
她画得很投入,常常忘了时间。这天深夜,她正对着一段关键的分镜苦思冥想,试图捕捉那种在绝对危险中产生的、扭曲的依赖与信任感。
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是黑泽阵回来了。
林晚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停下画笔躲开,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创作思绪里,只是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
黑泽阵关上门,脱下风衣。他的目光扫过客厅,落在正坐在电脑前、眉头微蹙、对着屏幕发呆的林晚身上。他的视线在她疲惫却专注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落在了她的电脑屏幕上。
屏幕上,正是她刚刚勾勒出的草稿——保镖在枪林弹雨中,用身体为主角挡去危险的瞬间。画面充满了动感与张力,保镖的眼神被她描绘得极其复杂,冰冷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决绝。
黑泽阵的脚步顿住了。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挑剔画面的“战术错误”或者“结构偏差”。他就那样站在玄关与客厅的交界处,沉默地看着那幅画,冰绿色的眼眸里翻涌着林晚看不懂的深沉情绪。
林晚终于从他的注视中回过神来,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想伸手遮挡屏幕,却又觉得徒劳。
他会不会觉得她在影射他?会不会觉得她越界了?
然而,预想中的冰冷评价并没有到来。
黑泽阵只是静静地看了很久,久到林晚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然后,他移开目光,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向了浴室。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窗边或者沙发处理他的事务。
水声响起。
林晚怔怔地看着浴室紧闭的门,又回头看了看屏幕上那幅未完成的画。
他看到了。
他没有评价。
这种沉默,比他任何冰冷的指责或挑剔,都更让她心绪不宁。
他到底……在想什么?
那一夜,林晚失眠了。她躺在床上,听着浴室水声停止,听着他走向地铺的轻微脚步声,听着他躺下后悠长而平稳的呼吸(或许只是伪装),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他在玄关处,沉默凝视她画作时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怒意,没有审视,只有一种深沉的、她无法解读的……寂寥?
而她笔下那个未完成的、带着他影子的保镖角色,也仿佛被赋予了更真实、更沉重的灵魂,在她的思绪中,变得愈发清晰,也愈发……难以描绘。
夜很深。
未竟的画,与男人沉默的背影一起,交织成一个无解的谜题,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