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关于“后路”的安排，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心湖，激起的波澜久久无法平息。林晚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悬崖边缘，脚下是黑泽阵用冰冷言语构筑的、摇摇欲坠的独木桥，桥下则是他那个世界张开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巨口。

她变得更加敏感。黑泽阵每一次超出常规的晚归，每一次通话时语气里细微的紧绷，甚至是他擦拭伯莱塔时比平时多出几分的专注，都会让她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她开始留意新闻，试图从那些语焉不详的社会事件报道中，寻找可能与他相关的蛛丝马迹，尽管这行为本身徒劳且危险。

她不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留在这间公寓。一种更复杂的牵挂，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让她无法挣脱，也不愿挣脱。

黑泽阵似乎也进入了某种临战状态。他外出的频率更高，回来的时间更不规律，身上携带的武器似乎也多了起来。公寓里那个黑色的长条琴盒被打开了，里面除了伯莱塔，还多了些林晚叫不出名字、但看起来更具杀伤力的装备。他有时会对着地图和资料研究到深夜，烟灰缸里的烟蒂堆积如山。

但他依旧会在回到公寓、确认安全后的第一时间，将她上下打量一遍，仿佛在确认他的“所有物”是否完好无损。他依旧会在她因为赶稿而错过饭点时，用存在感迫使她停下画笔。他甚至在某次她不小心打翻水杯、弄湿了那些画着“战术漏洞”背景的草稿时，只是皱了皱眉，罕见地没有吐出任何冰冷的评价。

这种在风暴眼中心维持的、诡异的日常，让林晚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他们是在一艘即将沉没的巨轮上，固执地进行着下午茶。

这天夜里，林晚从一场充满枪声和追逐的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她下意识地看向客厅地铺的方向——空的。

心脏猛地一沉。她看了一眼床头的电子钟，凌晨三点。他还没回来。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她赤脚下床，走到客厅。窗外月色惨白，将公寓照得一片清冷。没有开灯，她借着月光，能看到沙发上随意搭着的他的风衣，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他常用的古龙水混合烟草的味道，但属于他的、鲜活的气息已经很淡了。

他去哪里了？是不是伏特加提到的“不安分”的情况发生了？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心脏。她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向下望去。街道空无一人，只有昏黄的路灯尽职地照亮着寂寞的沥青路面。没有保时捷356A的踪影。

等待的煎熬比直接的恐惧更磨人。她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兽。她想去拿手机，却发现根本没有可以联系他的方式。他们之间的关系，脆弱到连一个紧急联络的号码都不曾拥有。

最终，她无力地滑坐在沙发旁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将脸埋进膝盖。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她能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能听到冰箱运作的微弱嗡鸣，能听到窗外偶尔驶过的车辆声……每一种声音都像是在拷问着她的神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如一个世纪。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种无声的煎熬逼疯时，玄关终于传来了极其轻微的、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林晚猛地抬起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反手悄无声息地关上门。是黑泽阵。

他看起来……很糟糕。

比祭典那晚更甚。银发彻底凌乱，几缕被干涸的血污黏在额角，脸上带着明显的擦伤，嘴唇紧抿，毫无血色。黑色的风衣上满是尘土和褶皱，左边袖子从肩胛到肘部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边缘染着深色的血迹。他走路时，左腿的凝滞更加明显，几乎是拖着在移动。

他靠在门板上，微微喘息着，冰绿色的眼眸在黑暗中扫视室内，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坐在地毯上、脸色惨白如纸的林晚。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意外，随即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于松口气的情绪？

“你……”林晚的声音干涩发颤，想问的话太多，却堵在喉咙里，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黑泽阵没有回答。他拖着伤腿，一步步挪到沙发边，几乎是摔坐进去，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痛楚的闷哼。他仰起头，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味，混杂着尘土的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客厅。

林晚看着他惨白的脸和身上显而易见的伤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连滚带爬地起身，跑去拿来医药箱和温水。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她的靠近。

她颤抖着手，用剪刀小心地剪开他左臂袖子被划破的部分，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伤口。不算太深，但很长，皮肉外翻，看起来触目惊心。她强忍着不适，用消毒水小心翼翼地清洗伤口，动作因为恐惧和心疼而显得笨拙。

消毒水刺激伤口的刺痛让他肌肉紧绷，额角渗出更多的冷汗，但他依旧紧闭着眼，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放在身侧的另一只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处理好手臂的伤口，林晚的目光落在他明显不自然的左腿上。

“腿……”她声音带着哭腔。

黑泽阵缓缓睁开眼，冰绿色的眼眸因为疼痛而显得有些涣散，但看向她时，却奇异地带着一丝近乎安抚的意味。

“旧伤……崩开了。”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没事。”

他的一句“没事”，比任何安慰都让林晚想哭。她看着他强撑的样子，看着他身上新旧交叠的伤痕，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无法抹去的疲惫与孤独，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终于决堤。

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落，滴落在地毯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黑泽阵看着她哭泣的样子，愣了一下，眉头紧紧蹙起。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有些僵硬地、迟疑地，落在了她低垂的头顶上。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涩的笨拙。

那掌心依旧冰凉，隔着发丝传来的温度，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林晚。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他冰绿色的眼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疲惫，疼痛，或许还有一丝……对于这眼泪和此刻越界碰触的……无措。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看惯了生死、冰冷无情的眼睛，静静地回望着她。

那一刻，所有的恐惧、不安、等待的煎熬，仿佛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林晚没有避开他的手，反而向前倾身，伸出双臂，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环住了他未受伤的右臂，将额头轻轻抵在他冰凉的风衣布料上。

这是一个跨越了所有界限的拥抱。微弱，颤抖，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

黑泽阵的身体彻底僵住。

他能感受到她温热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袖，能感受到她纤细手臂传来的轻微力道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应该推开她。

这是越界。

这是危险。

这是……他世界规则里绝不允许的软弱。

可是，那只落在她头顶的手，却没有移动。那冰冷的、布满枪茧的指尖，甚至几不可查地，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又仿佛只是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陌生的暖意。

黑暗中，两人维持着这个诡异而脆弱的姿势。

受伤的困兽，与那道试图温暖他的、微弱而勇敢的光。

谁也没有再动。

谁也没有说话。

只有窗外渐亮的天光，悄无声息地漫过窗沿，预示着漫长而混乱的一夜，终于过去。

而某些牢固的壁垒，似乎也在这一夜，伴随着伤痛、眼泪和这个生涩的拥抱，悄然崩塌了一角。

困兽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