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标签的药瓶事件,像在两人之间竖起了一面透明的墙,墙上清晰地映照出彼此无法触及的过去和无法分担的痛苦。然而,奇怪的是,这面墙并未让他们变得更加疏远,反而让那种扭曲的依存感变得更加具体和深刻。
林晚开始留意他那些细微的、与疼痛相关的小动作——指节无意识的按压,长时间静止后起身时那一瞬间的凝滞,甚至是他睡眠中偶尔因不适而改变的呼吸频率。她无法做什么,只能在他似乎被旧伤困扰时,默默地将一杯温水推得离他更近一些,或者在他蹙眉揉按太阳穴时,将客厅的灯光调得更加柔和。
黑泽阵对此没有任何表示,既不接受,也不拒绝,仿佛那些细微的关照只是空气的自然流动。但他也没有再因为她的“越界”而流露出明显的怒气。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沉默中滋生:她可以关心,但绝不能追问;他可以默许,但绝不会承认。
这种默契,在伏特加再次来访时,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官方”确认。
伏特加这次带来的除了日常补给,还有一份需要黑泽阵签字的文件。他放下东西,习惯性地打量了一下公寓,目光掠过正在阳台给一盆小绿萝浇水的林晚,然后凑近黑泽阵,压低声音,语气带着点请示的意味:
“大哥,关于上次清理‘老鼠’的后续……那边好像还有点不安分,要不要再……”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涉及到更进一步的“清理”行动。
黑泽阵正低头看着文件,闻言,头也没抬,只是极其冷淡地回了一句:“不必。”
伏特加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他看了一眼阳台方向,若有所悟,脸上露出一个“我懂了”的憨厚(或者说自以为聪明)的笑容:“明白,明白!大哥您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是该稳妥点。”
黑泽阵签字的动作顿了一下,冰绿色的眼眸冷冷地扫了伏特加一眼。
伏特加立刻噤声,缩了缩脖子。
但黑泽阵并没有反驳“家室”这个说法。他只是合上文件,扔还给伏特加,语气依旧冰冷:“做好你的事。”
“是!大哥!”伏特加如蒙大赦,赶紧拿起文件溜了。
阳台上的林晚,将两人的对话隐约听在耳中,心脏微微收紧。“清理”、“老鼠”、“不安分”……这些词汇背后代表的血腥,让她不寒而栗。但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伏特加那句“有家室的人”,以及黑泽阵那默认的态度。
她在他那个黑暗的世界里,似乎真的被赋予了一个模糊但确实存在的“位置”。这个位置,像一道脆弱的护身符,也像一道更深的枷锁。
伏特加离开后,公寓里恢复了安静。林晚放下小水壶,走回客厅,发现黑泽阵正站在窗边,望着楼下伏特加那辆保时捷356A离开的方向,背影显得有些深沉。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躲回自己的角落,而是走到餐桌旁,开始整理伏特加带来的食材。她拿出一盒新鲜的草莓,准备清洗。
水流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黑泽阵转过身,目光落在她忙碌的背影上,看着她纤细的手指仔细地清洗着那些鲜红的草莓,动作轻柔而专注。
他看了很久,久到林晚都感觉到了那存在感极强的视线,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僵硬起来。
然后,他走了过来。
他没有靠近,只是在餐桌另一头停下,随手拿起一颗她洗好放在篮子里的草莓,端详着。鲜红的果实与他苍白的手指和黑色的手套形成强烈的对比。
“酸。”他咬了一口,评价道,眉头习惯性地蹙起,但还是将剩下的部分吃了下去。
林晚停下动作,有些局促地看向他。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黑泽阵却没有再说什么关于草莓的话题。他放下草莓蒂,目光转向她,冰绿色的眼眸里情绪难辨。
“以后,”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像是在下达一项常规指令,内容却让林晚心头巨震,“如果……我不在,而有类似今晚‘不安分’的情况,伏特加会来接你。”
林晚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这是在安排她的后路?在他可能无法回来的情况下?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让她感到恐惧。这意味着,他面对的危險,已经达到了需要提前安排她撤离的程度?
“去一个安全屋。他知道位置。”黑泽阵继续说着,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讨论天气,“在那里待着,直到确认安全,或者……他有新的指令。”
他没有说“如果他回不来”这种话,但每一个字都透着这个含义。
林晚张了张嘴,想问“为什么会不在”,想问“什么样的危险”,想问“你会不会有事”,但所有的问题都卡在喉咙里,化作一阵剧烈的酸楚,冲红了眼眶。
她看着他冰冷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忽然意识到,这份突如其来的“安排”,或许是他能给出的、最接近“负责”的承诺。在这个朝不保夕的黑暗世界里,他为她这个意外的“家室”,留下了一条可能的生路。
见她眼眶发红,泫然欲泣的样子,黑泽阵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他似乎很不擅长处理这种情绪。
“只是预防措施。”他生硬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说服自己。然后,他移开目光,不再看她,转身又回到了窗边,重新将自己投入那片孤寂之中。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篮子里鲜红欲滴的草莓,又看了看窗边那个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背影,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滴落在水槽里,悄无声息。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着泪,继续清洗着剩下的草莓。
她明白了。
依赖早已滋生。
界限早已模糊。
从他喂她吃药开始,从他收起她的画开始,从他带她去祭典开始,从他因旧伤而脆弱开始……她就已经无法再仅仅用“恐惧”来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
而现在,这份关于“后路”的安排,像最后一块拼图,彻底厘清了她内心混乱的版图。
她害怕失去这个扭曲的“家”。
害怕失去这个冷酷、残忍,却又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点点生硬的关怀,并试图为她这个意外闯入者负责的男人。
即使他来自地狱,即使他的双手沾满鲜血,即使他们的关系建立在谎言与危险之上。
这份认知让她感到绝望,却又奇异地带来一丝平静。
她将洗好的草莓端到茶几上,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然后,她拿起速写本,坐回自己的电脑前,却没有画画。她只是抱着本子,看着窗边的他,仿佛要将这个夜晚,和他给予的这份沉重而冰冷的“负责”,深深地刻进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