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照片带来的冲击，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林晚心湖，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她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单纯地将黑泽阵视为一个危险的契约对象。那个银发小男孩的影像和他母亲温柔的笑容，如同幽灵般，时常在她作画的间隙浮现，为那个冷酷的男人蒙上了一层悲剧性的阴影。

她变得更加沉默，但这种沉默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一种掺杂了复杂思绪的静默。她依然准备三餐，依然在他“监督”下按时吃饭，但眼神偶尔会在他不注意时，长久地停留在他左手手套覆盖的位置，或者他冷硬的侧脸上，试图从中找出更多关于过去的蛛丝马迹。

黑泽阵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他变得更加阴晴不定，有时会连续几天不见人影，回来时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硝烟与血腥气；有时则会长时间地待在公寓里，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低气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危险。

一种无形的风暴正在他体内积聚，林晚能感觉到。

这天夜里，暴雨倾盆，电闪雷鸣。巨大的雷声震得窗户嗡嗡作响。林晚被惊醒，有些心悸地蜷缩在被子里。她从小就怕这种剧烈的天气。

突然，客厅传来一声沉闷的重响，像是什么东西狠狠砸在了墙上。

林晚吓得一颤，心脏狂跳。她屏息凝神，仔细倾听。

没有后续的声音。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和滚滚雷鸣。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悄悄下床，赤着脚，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门边，将门拉开一条细缝。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闪电划过时，短暂地照亮室内。

眼前的景象让林晚倒吸一口冷气。

客厅一片狼藉。单人沙发被掀翻在地，茶几歪在一边，上面的杯子和杂物散落一地。黑泽阵背对着她，站在客厅中央，微微佝偻着背，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他剧烈地喘息着，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周身弥漫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狂暴的戾气。

地上，散落着几张被撕碎又揉成一团的纸。借着又一次闪电的光芒，林晚看清了，那是她之前画的一些废稿，上面有她随手练习的人物速写和场景草图。

他……在拿她的画撒气？

不，不像。那更像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毁灭性的情绪爆发。

是因为任务？还是因为……那张旧照片勾起的、他极力压抑的过往？

林晚看着他剧烈颤抖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惧，但奇异的是，还有一种更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她想起了他高烧时生硬的照顾，想起了他收起她偷画的肖像，想起了他看着旧照片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深沉的痛苦。

她不能就这样看着。尽管害怕，但她无法转身离开。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黑泽阵猛地转过身。

闪电恰在此时划过，照亮了他此刻的样子。银发凌乱，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那双冰绿色的眼眸里不再是平时的冷酷，而是充满了血丝，翻涌着赤红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疯狂与痛苦。他脸上的肌肉紧绷着，表情扭曲，是林晚从未见过的、完全失控的状态。

“滚回去！”他低吼，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威胁。

林晚吓得僵在原地，手脚冰凉。此刻的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危险，仿佛下一秒就会撕碎眼前的一切。

但她没有动。

她看着他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紧握的、青筋暴起的拳头，看着他周身那股几乎要将他自身也燃烧殆尽的暴戾，忽然间，恐惧奇迹般地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怜悯。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没有去收拾狼藉，也没有试图靠近他。她只是捡起了滚落到脚边的一本速写本和一支炭笔——那是她之前放在沙发上，幸免于难的画具。

然后，她就地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翻倒的沙发，将速写本摊在膝上。

黑泽阵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仿佛在判断她这反常举动的意图。

林晚没有看他。她低下头，拿起炭笔，开始在空白的纸页上画了起来。

她没有画他，也没有画任何具体的东西。只是凭着本能，让炭笔在纸上游走。线条是混乱的，扭曲的，充满了力量，像是在宣泄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她画着交织的阴影，画着破碎的线条，画着在风暴中挣扎的、无形的意象。

笔尖与纸张摩擦，发出急促的“沙沙”声。这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狂暴的雨声和雷声，像一根细微却坚韧的丝线，缠绕在客厅令人窒息的空气里。

黑泽阵依旧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但周身那股毁灭性的气息，似乎因为这持续不断的、专注的“沙沙”声，而出现了一丝凝滞。

他没有动，也没有再吼她。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逐渐冷却的、布满裂痕的雕塑，听着那画笔的声音，看着那个坐在地上、沉浸在自已世界里的、纤细而勇敢的身影。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窗外的暴雨声中缓慢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晚感觉自己的手腕都酸了。她画满了好几页混乱而充满张力的抽象线条，内心的波澜似乎也随着笔触倾泻了出去，渐渐平复。

她停下笔，缓缓抬起头。

客厅里，暴戾的气息已经消散了大半。黑泽阵依旧站在那里，但背脊不再那么僵硬，紧握的拳头也松开了。他脸上的疯狂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空茫。

他的目光，落在她膝上的速写本，落在那些混乱却有力的线条上，眼神复杂难辨。

雨声渐渐变小，雷声也远去了。

客厅里一片狼藉，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

林晚合上速写本，抱着膝盖，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黑泽阵也没有。

最终，他移开目光，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只是拖着极其沉重的步伐，绕过地上的狼藉，径直走向了浴室。很快，里面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

林晚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靠在沙发上，看着满地狼藉，心里却奇异地感到一丝平静。

她不知道自已刚才的举动有没有意义，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因此更加恼怒。

但她知道，在那一刻，她没有选择逃离。而她笔下那些混乱的线条，似乎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触碰到了他内心那片狂暴的黑暗，并奇迹般地，让其稍稍平息。

当黑泽阵从浴室出来时，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他看也没看客厅的狼藉和林晚，直接走向了他常睡的地铺，背对着她躺下。

仿佛刚才那场失控从未发生。

林晚默默地站起身，开始轻手轻脚地收拾地上的狼藉。她没有去动那些被撕碎的画稿，只是将翻倒的家具扶正，散落的杂物归位。

当她收拾完毕，准备退回卧室时，脚步顿了一下。

她走到餐桌旁，倒了一杯温水，轻轻放在了离他地铺不远的地板上。

然后，她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这一夜，再无话。

但有些东西，在暴雨与混乱之后，已然不同。那条由恐惧、怜悯、试探和某种诡异的相互理解编织而成的纽带，在这一次的失控与平静中，被无声地加固了。

失控与速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