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摩德的来访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水面下涌动的暗流却并未停歇。
林晚变得更加谨慎。她牢牢记住黑泽阵的警告,不仅是对贝尔摩德,对任何可能出现的“组织成员”都抱持着最高的警戒。她将自己缩得更小,努力成为这个公寓里一个无害的、安静的背景板。
然而,有些影响是潜移默化的。
她开始注意到黑泽阵身上一些更细微的变化。他外出归来时,身上有时是清冽的雨水味,有时是淡淡的硝烟味,偶尔,还会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不同品牌的香水味——并非贝尔摩德那种浓郁危险的香气,而是更清冷缥缈的,属于不同女人的味道。
这些发现让林晚心里泛起一种奇怪的、酸涩的闷胀感。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去在意什么。他们的婚姻本就是一场戏。他是组织的高层,身边有贝尔摩德那样美艳危险的同伴,有其他不知名的女性接触,再正常不过。
可每当闻到那陌生的香水味,她总会下意识地垂下眼,将注意力更集中地投注在画板上,用繁复的线条和色彩填满思绪,不让自己去深想。
这天,黑泽阵回来得格外早,天色还未完全暗下。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不是身体上的,更像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消耗。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处理事务或站在窗边,而是罕见地陷在沙发里,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揉着眉心。
林晚正在给一段剧情描线,余光瞥见他的样子,画笔不由得慢了下来。
他睡着了吗?
她偷偷地、大胆地观察着他。卸下了平日全部的冰冷戒备,他看起来……只是一个英俊而疲惫的男人。银色的长发有些散乱地铺在沙发靠背上,衬得他冷白的肤色在暮光中显得有些脆弱。那双总是蕴含着冰风暴的绿眼睛紧闭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的嘴唇很薄,总是紧抿成一条显示冷酷的直线,此刻却微微放松,透出一丝难得的平和。
这是林晚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无阻碍地看着他。没有恐惧的滤镜,没有身份的隔阂,仅仅是将他作为一个“人”来观察。
一种强烈的创作冲动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轻轻拿起了手边的速写本和炭笔。她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凭借记忆和此刻偷窥到的画面,飞快地在纸上游走。
线条流畅地勾勒出他靠在沙发上的轮廓,慵懒中依旧带着无法忽视的力量感。她仔细描绘他眉宇间那抹疲惫的褶皱,刻画他挺拔鼻梁的线条,还有那放松却依旧显得坚毅的下颌。她甚至大胆地,用细腻的笔触渲染了他银发的光泽和睫毛投下的阴影。
她画得极其专注,完全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她正在做一件多么“逾矩”的事情——未经允许,描绘一个杀手的睡颜。
当她落下最后一笔,满意地看着纸上那幅生动传神、甚至捕捉到了一丝罕见柔和气息的肖像时,一抬头,却猛地撞进了一双不知何时已然睁开的、冰绿色的眼眸里。
他醒了!
而且,正静静地看着她,以及她手里那本摊开的速写本。
林晚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像被当场抓获的罪犯,脸色煞白,手里的炭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完了。
她大脑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她触犯了他的禁忌。她窥探了他不设防的时刻,还将它画了下来。这对于一个生活在阴影里、时刻警惕的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冒犯和威胁。
他会怎么做?夺走速写本撕毁?还是更糟?
时间仿佛凝固了。林晚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
黑泽阵的目光从她惊恐万状的脸上,缓缓移到速写本上那幅肖像。他的眼神很深,像结了冰的深潭,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没有动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立刻让她把画交出来。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那幅画,看了很久。久到林晚几乎要因为窒息而晕过去。
然后,他伸出手。
林晚绝望地闭上眼睛,认命地将速写本递过去,手指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
预想中撕碎纸张的声音并没有传来。
她感觉到他接过了速写本。接着,是纸张被轻轻撕下的、细微的“嘶啦”声。
她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只见黑泽阵将她画的那一页肖像小心地撕了下来,拿在手中,垂眸凝视着。他的指尖隔着黑色的薄手套,轻轻拂过画面上他的眉眼。
他的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但周身那种冰冷的、拒人千里的气场,似乎发生了一种极其微妙的松动。像是坚冰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没有碎裂,却漾开了一圈无人得见的涟漪。
“形准尚可。”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像是在评价一件武器的精度,“阴影处理,过于柔和。”
林晚愣住了。他……在点评她的画技?
他没有追究她的冒犯,反而在讨论阴影的柔和度?
黑泽阵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将那张撕下来的画纸对折,然后,放进了他黑色衬衫内侧的口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那个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收起一张无关紧要的便签。
但林晚的呼吸却因为那个动作而彻底滞住。
他……收起来了?
“以后,”他看着她,冰绿色的眼眸里恢复了平日的冷冽,但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样了,“未经允许,不准画我。”
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带着他惯有的不容置疑。
然而,在给出了这条明确的禁令之后,他却没有将速写本还给她,也没有再追究这件事。他只是重新靠回沙发背,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他衬衫口袋那微微的隆起,证明着那张“过于柔和”的肖像画确实存在。
林晚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重新闭目养神的他,又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和地上那支掉落的炭笔。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而来,随之涌上的,是一种更加混乱、更加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没有惩罚她。
他甚至……收藏了那幅画。
那句“不准画我”的禁令,在此刻看来,不像是否定,更像是一种……带着隐秘认可的划界。
她弯腰捡起炭笔,手指依然在微微颤抖。她看着那个闭目休憩的男人,他衬衫口袋里的那张纸,像一个无声的烙印,烫在她的心上。
他们之间那条模糊的界限,似乎因为这幅偷来的肖像,再次被悄然推动。
她依然在他的世界里战战兢兢地活着。
但他似乎,也开始允许她留下一些,属于她的、带着“柔和阴影”的印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