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愈后的林晚,像是被那场高烧带走了一部分过于尖锐的恐惧。她依然谨慎,依然会在黑泽阵突然移动时下意识地绷紧身体,但那种深入骨髓的、随时准备逃离的战栗感,减轻了。
她开始能够在他存在的情况下,真正地沉浸入绘画一小段时间。当然,仅限于他待在窗边或沙发,并且没有明显情绪波动的时候。
这天下午,阳光很好。黑泽阵出乎意料地没有外出,也没有处理那些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文件”。他坐在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林晚偷偷瞥了一眼,似乎是一本关于古典建筑结构的厚重大部头。他阅读的神情很专注,眉心微蹙,偶尔会用指尖划过书页上的插图,像是在记忆或者分析。
林晚坐在电脑前,正在为下一话的漫画绘制背景——一条充满生活气息的商店街。她画得很投入,线条流畅,光影处理得恰到好处,将午后的温暖与闲适渲染在纸面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背上。
她动作一僵,缓缓转过头。
黑泽阵不知何时合上了书,正静静地看着她的屏幕,或者说,是看着她刚刚完成的商店街背景。他的目光不再是之前审视她人物姿势时的挑剔,而是一种……更深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专注。
林晚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看了多久?
就在她以为他会像上次那样给出什么“专业”评价,或者干脆移开目光时,他却开口了,声音低沉:
“这里。”
他抬起手,隔空指向屏幕上商店街拐角的一个不起眼的杂货店门口。
“缺少视觉死角。”
林晚愣住了。
“窗户的位置,货架的摆放,”他继续用那种冷静的、分析战术地图般的语气说,“如果调整十五度,可以形成一个完美的狙击掩护,同时观察两个方向的来人。”
“……”林晚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整条街道,又指向几个位置:“这里的遮阳棚,结构脆弱,无法提供有效防护。街灯的位置间隔规律,容易被预判。下水道井盖,标准的市政规格,承重有限,不适合作为紧急撤离路线……”
他每说一句,林晚脑子里那条温馨和平的商店街就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阴影,变成了一个充满潜在危险和战术考量的战场。
这根本不是画画!这是在规划袭击或者防御方案!
她看着他冰绿色的眼眸里那纯粹的、基于本能的分析光芒,忽然意识到,这就是他认知世界的方式。在他眼中,没有温馨的街道,只有需要评估风险的环境;没有浪漫的雨伞,只有重心和防御姿势。
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她默默地转回头,看着自己笔下那条“漏洞百出”的商店街,沉默了半晌。
然后,她做了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举动。
她新建了一个图层。
接着,她按照他刚才的描述,开始在那个图层上修改。调整杂货店窗户和货架的角度,标注出他所说的“视觉死角”和“狙击点”;修改遮阳棚的结构,让它看起来更“坚固”;甚至画了一个箭头,指向那个“不合格”的下水道井盖……
她画得很快,线条精准,仿佛不是在创作,而是在绘制一份战术示意图。
当她画完最后一笔,再次转头看向黑泽阵时,发现他正看着屏幕,脸上竟然露出了一种……极其罕见的、近乎于“满意”的神情?虽然那表情一闪而逝,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效率提高了37%。”他淡淡地评价道,像是在验收一项工作成果。
林晚看着屏幕上那个覆盖在温馨街道之上的、冰冷精确的战术图层,感觉自己的艺术灵魂在哭泣。但与此同时,一种奇怪的、近乎于叛逆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抿了抿唇,忽然小声开口,声音还带着病后的虚弱,却异常清晰:
“但是……那样就不好看了。”
这次,轮到黑泽阵愣住了。
他显然从未考虑过“好看”这个维度。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有效”和“无效”,“生存”和“死亡”。
他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将目光聚焦在林晚的脸上,似乎想从她认真的表情里找出这句“蠢话”的依据。
林晚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还是鼓起勇气,指着屏幕上那个被修改得充满攻击性的杂货店,解释道:“这样的店……看起来冷冰冰的,不会有人想走进去买东西。街角放满花盆,虽然遮挡视线,但……会让路过的人心情变好。”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嗫嚅:“漫画……是需要让人心情变好的东西……”
黑泽阵沉默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屏幕上那两个截然不同的图层——一个温暖美好却“漏洞百出”,一个冷酷高效却毫无生气。
他眉头微蹙,像是在处理一个超出他运算逻辑的难题。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移开目光,重新拿起那本建筑书,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淡,听不出情绪:
“随你。”
然后,他便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那段关于“好看”与“效率”的诡异对话从未发生过。
林晚看着他的侧影,心里却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她悄悄删掉了那个战术图层,让温暖的商店街重新变得“不安全”却“好看”起来。
然而,从那天起,某些东西似乎悄然改变了。
她偶尔会发现,在她画一些街景或者室内场景时,黑泽阵的目光会若有若无地扫过她的屏幕。他不再出声评价,但那专注的视线本身,就仿佛一种无声的审视。
而林晚自己,在绘制背景时,脑子里偶尔也会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些念头:这个阳台的栏杆高度好像不太安全?那个巷子的拐角是不是太急了?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些被他植入的“危险意识”,但那些冰冷的线条,仿佛已经在她艺术的土壤里,留下了无法完全抹去的印记。
她依然在画着让读者心情变好的漫画。
只是,在那些温暖明亮的线条之外,她开始隐约看见另一个,由效率、风险和生存法则构筑的,属于黑泽阵的冰冷世界。
而那个世界的影子,正透过她身边的这个男人,一点点地,渗透进她原本非黑即白的认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