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光在她脸上浮动，像水底摇曳的影。白念回站在培养舱前，一步不敢再近，又一步不肯后退。
那张脸泡在液体里，苍白却熟悉。沈响左耳后的疤痕从发际线下延伸出来，是三年前追捕毒贩时被碎玻璃划的。莫名的，她记得那天他回来，额角包着纱布，她一边拆线一边笑：“你这人，怎么总往刀口上撞？”他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指尖的动作，眼神松了。可是他们不是刚认识不久吗？
现在那道疤还在，一模一样。
可这真的是他吗？
她喉咙发紧，手指贴上玻璃。冰凉刺骨，像摸到死人的皮肤。液体微微荡漾，人影随之晃动，仿佛随时会醒来，睁眼看看她。
“沈响……”她低声叫他名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如果你听得见，动一下手指。”
没有反应。
监测仪滴滴作响，EEG曲线跳动，标注着“记忆载入中：94%”。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意识锚点稳定，新躯体同步率87.6%**。
她盯着那串数字，心往下沉。
林知夏说原脑已经损毁。那现在这个呢？是复制的记忆？拼凑的幻觉？还是……他真的还活着？
她从工具包里掏出便携终端，金属外壳在蓝光下泛着冷色。蹲下身，接入培养舱侧面的数据端口。接口老旧，插进去时发出“咔”一声轻响，像是打开了某扇不该开的门。
屏幕亮起，跳出权限请求。
她输入破解码：Z.M.Y.-B-07。
这是林知夏刚发来的。Z.M.Y.是赵铭远的名字缩写，B-07是白念回自己的编号——她在系统里查到的，属于“备用意识载体候选名单”。
终端短暂响应，界面跳转，出现一段加密日志预览。
下一秒，屏幕突然变红。
赵铭远的声音响起，冷静、平稳，带着那种她曾在汇报会上听惯的理性腔调：“白医生，你也在计划之中。”
她猛地抬头，四下无人。声音是从终端传出来的，却像贴着她耳朵说的。
画面切换。
一份电子文件缓缓展开：《Echo Project 志愿者知情同意书》。
签署时间：三年前五月十七日。
项目编号：E.P.-B-07。
签名栏上，三个字清晰无比——**白念回**。
她的手抖了一下，终端差点掉在地上。
不可能。她从没见过这份文件。她从来没签过。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列进什么项目！
可那笔迹……确实像她的。连那个“回”字末尾习惯性上挑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伪造的？还是……她真的忘了？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场高烧。连续五天昏迷，医院诊断为病毒性脑炎。醒来后有三天记忆模糊，连父亲叫她名字都没反应。
难道……
“念回！”通讯器突然震动，林知夏的声音断断续续切进来，背景有电流杂音，“别唤醒他！听我说——他的身体是复制体，原脑在爆炸中完全损毁！现在的是记忆重构产物，意识不稳定，强行激活可能导致人格崩解！”
白念回盯着屏幕上那份签名，嘴唇发干：“那也是他。”
“不是！”林知夏语气急了，“S-07编号早在‘死亡’当天就被标记‘可替换’！他们早就准备好了新躯体！你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个正在载入记忆的空壳！”
“那他记得我呢？”她声音发颤，“如果他睁开眼叫我名字，如果他还记得那颗糖……那他就是他！哪怕只剩一缕记忆，只要他还记得我，就是他！”
通讯器沉默了两秒。
林知夏的声音低下去：“……倒计时已经启动。新躯体植入程序不可逆。23:59:58。”
白念回猛地抬头。
舱体底部一圈红灯悄然亮起，幽光投射在空中，形成半透明的数字投影：
**23:59:57**
**23:59:56**
一秒一秒，跳得像心跳。
她跪了下来，膝盖压在潮湿的地面上，冷意顺着裤管往上爬。
原来他们早安排好了。
沈响“死”的那天，他们就已经准备好下一个他。
她忽然笑了下，眼泪却跟着滚下来。
初遇那天，是他最后一次任务前的体检。他坐在诊室角落，满脸血污和灰土，左手缠着绷带，眼神冷得像铁。
她递上一颗柠檬糖：“吃了就不疼了。”
他看了她很久，才伸手接过，低声道：“……糖呢？”
那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话。
后来每次见面，他都会问一句：“糖呢？”她就笑着塞一颗进他手里。
直到他倒在血泊里，嘴里还含着那颗没来得及咽下的糖。
她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如果这具身体里的意识是真的，如果那段记忆是完整的，如果他还记得她给的糖……
那就值得赌一次。
她咬破右手食指。
牙齿切入皮肉的瞬间，疼得她眼前发黑。血涌出来，温热黏稠，顺着指尖往下滴。
她抬手，在培养舱的玻璃壁上一笔一划地写：
**我信你活着**
字迹歪斜，血珠连成线，在蓝光下泛着暗红光泽。最后一笔落下，一滴血恰好滴进舱体下方的应急识别槽。
“嘀——”
系统发出一声低鸣。
红灯熄灭。
投影倒计时停在 **23:59:47**。
紧接着，舱底传来机械运转的轻响。液体开始缓缓排出，气泡从底部升腾，像深海吐息。
监测仪突然警报大作：
“**意识锚点异常锁定！载入中断！**”
“**手动唤醒程序启动——确认执行？**”
屏幕闪烁，弹出确认框。
白念回盯着那行字，呼吸几乎停止。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旦确认，系统将强行提取残存意识信号，注入这具复制体。如果原脑真已损毁，那可能唤醒的只是一个破碎的灵魂，甚至……什么都不是。
但如果不做，倒计时一到，他们会换上另一个更“完美”的躯体，彻底抹去这个曾属于沈响的存在。
她闭上眼。
耳边响起沈响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丝她听过的温柔：“你总是这样，明明怕得要死，还要往前冲。”
她睁开眼，手指按向确认键。
“我不是为了救人，”她低声说，“我是为了认人。”
“确认执行。”
“嗡——”
整个舱室震了一下。
排液加速，液体降至胸口位置，露出沈响的脸。
他双眼紧闭，睫毛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嘴唇泛白。胸膛随着呼吸机轻微起伏，像沉睡的雕像。
白念回伸手，隔着玻璃轻轻抚过他的眉骨。
“你要是敢不醒，”她声音发抖，“我就再也不给你糖了。”
突然，他右手食指微微一动。
极其轻微，像风吹过树叶。
她屏住呼吸。
三秒后，那只手又动了一下，指尖轻轻屈起，仿佛在虚空中抓什么。
接着，睫毛剧烈颤动。
一下，两下，像困在梦里的人终于挣扎着要醒来。
“沈响……”她贴紧玻璃，声音几乎不成调，“醒啊……醒过来……”
整个空间忽然一暗。
所有灯光熄灭。
下一瞬，蓝光炸裂。
墙面投影全部亮起，血红文字如瀑布般倾泻：
**E.P. ACTIVE —— REBOOT INITIATED**\
**SYSTEM OVERRIDE DETECTED**\
**SECURITY RESPONSE ENGAGED**
警报声尖锐重响，红蓝光交替闪烁，映得她脸色忽明忽暗。
远处，沉重铁门开启的轰鸣由远及近。
“咔、咔、咔……”
是重型机械履带碾压地面的声音，一步一步，逼近通道尽头。
她顾不上了。
她只盯着舱内。
液体已排至腰部，沈响的身体完全暴露。皮肤苍白如纸，肌肉线条依旧分明，左臂外侧还留着那次演习时留下的灼伤痕迹——她亲手处理的伤口，结痂后成了浅色印记。
他动了。
整条右臂突然抽搐，手指猛地攥紧，又松开。
然后，他睁开了眼。
瞳孔初时涣散，无焦地望着天花板，像刚从漫长黑暗中挣脱。
几秒后，眼珠缓缓转动，落在她脸上。
他的目光迟钝，却在触到她的一瞬，有了焦点。
嘴唇干裂，喉结艰难滚动。
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却一字一顿：
“……糖呢？”
那一刻，世界安静了。
警报还在响，红光还在闪，机械声越来越近。
可她听不见了。
她只知道，他说了那句话。
和三年前一模一样的那句话。
她的眼泪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玻璃上，混着刚才的血迹，晕开一小片暗红。
她笑了，又哭了，手指用力拍打玻璃，声音嘶哑：“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你看见我了吗？沈响！你认得我吗？”
他没回答。
只是静静看着她，眼神从茫然渐渐转为某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像蒙尘的镜子被擦亮一角。
他动了动嘴唇，又说了一遍：“糖呢？”
她疯了一样翻工具包，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终于摸出一颗柠檬糖，包装纸已经被汗浸湿。
她隔着玻璃举起它，哭着喊：“在这儿！给你！你要不要？”
他眼睫颤了颤。似乎想抬手，可身体还被固定在舱内，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空中投影突然跳转。
倒计时重新启动：**23:59:47**。分秒未变。但下方新增一行小字：
**PRIMARY CONSCIOUSNESS LINK ESTABLISHED**\
**SECONDARY REPLACEMENT STANDBY**\
**PROCEED TO FINAL SYNCHRONIZATION IN T-23:59:47**
她浑身一冷。
不是结束。
只是开始。
他们根本没打算让他独占这具身体。
他是“主意识链接”，但还有“备选替换体”在待命。
只要同步完成，或者他撑不住，立刻就会被换掉。
她猛地抬头看向四周。
警报声中，远处传来金属门完全开启的“哐当”巨响。
履带声更近了。
不止一个。
至少两台重型清道夫机器人正在接近，可能是用来强制回收或清除异常体的。
她必须带他出去。
现在。
可舱门还没开，系统仍在重启，外面还有路要闯。
她咬牙，从工具包掏出信号干扰器，对准舱体控制模块。
“你给我听着，”她贴着玻璃，死死盯着沈响的眼睛，“你要是敢再闭眼，我就把你所有的糖都扔进垃圾桶！你信不信？”
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像是……想笑。
她愣住。
下一秒，他用尽力气，抬起右手，指尖贴上玻璃内侧，正对着她刚才写“我信你活着”的地方。
她颤抖着伸出手，隔着三层强化玻璃，与他指尖相对。
谁也没动。
警报声、机械声、红光蓝光，全都成了背景。
只有那根手指，轻轻勾了勾她的影子。
像在回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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