咨询室的窗帘半开着,午后的阳光在地板上切出一块锐利的菱形。
“这周感觉怎么样?”李医生的声音很温和,像他茶杯里缓缓升起的热气。
江辰坐在沙发上,目光落在那个光斑上:“老样子。”
“睡眠呢?”
“吃了药,能睡五六个小时。”
李医生在笔记本上记了些什么:“还在做那个梦吗?飞蛾和霓虹灯的梦。”
江辰轻轻“嗯”了一声。事实上,梦的内容已经变了。现在,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盏霓虹灯,而见清是那只不断扑向他的飞蛾。他拼命想熄灭自己,却做不到。
“你上次说,开始写日记了?”李医生换了个话题。
江辰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笔记本。这是治疗的一部分——记录每天的情绪和想法。
“能和我分享一些吗?”
江辰翻开本子,随便挑了几段:
“四月十二日,晴。今天在报纸上看到学校的消息,高三举行了百日誓师。想象他站在人群中的样子。”
“四月十五日,雨。药量增加了,整日昏沉。梦见回到天台,但找不到上去的路。”
“四月十七日,阴。母亲哭了,说我瘦得厉害。我不是故意的。”
李医生安静地听着,等江辰停下来,才问:“这些记录里,都没有提到你的感受。当你写这些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江辰合上本子:“我在想,平行线会不会也有相交的可能。”
“你认为你们是平行线?”
“我们是不同轨道上的光。”江辰说,“看似很近,实则永远隔着距离。”
咨询结束前,李医生照例问:“还需要继续帮你保密,不接收任何外界联系吗?”
江辰点点头。
“即使是他?”
“尤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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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里的电扇吱呀作响,卷起试卷的一角。
林见清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黑板旁的倒计时牌显示着“62天”,数字像一道咒语,压得人喘不过气。
“见清,这道题...”同桌陈婧指了指卷子上的函数题,“能给我讲讲吗?”
见清接过卷子,耐心地讲解起来。这已经成为他最近的日常——代替江辰,成为同学们问问题的对象。某种程度上,他正在成为另一个江辰。
讲完题,陈婧轻声问:“你最近还好吗?”
见清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你看上去很累。”陈婧说,“黑眼圈很重。”
见清笑了笑,没有回答。他无法解释那些失眠的夜晚,那些反复查看邮箱的瞬间,那些在江辰家楼下的徘徊。
放学后,张伟神秘兮兮地拉住他:“我打听到一点消息。”
见清的心脏猛地一跳:“关于江辰?”
“他爸妈跟单位请了长假,说是陪他去外地疗养。有人看到他们在城东的那个私立医院出入。”
见清知道那个地方,以心理健康治疗闻名,也以高昂的费用和严格的封闭管理著称。
“还有呢?”
“没了。”张伟摊手,“他家人口风都很紧。不过...”他犹豫了一下,“我姑姑在那家医院工作,我可以试着问问。”
见清紧紧抓住这根稻草:“谢谢你。”
张伟拍拍他的肩:“别谢我。我只是...看不得你们这样。”
“我们哪样?”
“像两盏快要熄灭的灯。”张伟说,“明明应该一起发光的。”
那天晚上,见清又一次点开了那个秘密邮箱。依然没有新邮件。但他注意到,已发送邮件里的那封“致在霓虹尽头等我的你”,显示已被阅读。
时间是一周前。
江辰看到了。他看到了,但没有回复。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顺着见清的脊椎缓缓滑下。他关掉邮箱,打开江辰留给他的物理笔记。那些熟悉的字迹此刻看起来有些陌生,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讯息。
在笔记的某一页边缘,他发现了一行之前从未注意的小字:
“光速是有限的,所以我们看见的星星,都是它们过去的样子。也许人与人之间也是如此,我们看到的,永远是对方的过去。”
见清轻轻抚摸那行字,忽然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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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家庭治疗,江辰坐在父母中间,像一座孤岛。
“辰辰最近食欲好了一些。”母亲小心翼翼地说,像是在汇报工作,“昨天晚饭吃了半碗米饭。”
李医生点点头:“很好的进步。药物调整看来起了作用。”
父亲一直沉默着,双手交叉放在膝上。当李医生问到他时,他才开口:“我们只希望孩子能健康地参加高考。其他的...都不重要。”
“其他的指什么?”李医生问。
父亲看了一眼江辰,又迅速移开目光:“就是...所有影响他状态的事情。”
治疗结束后,父亲先离开了,说单位还有事。母亲陪江辰走回病房。
“妈妈,”在病房门口,江辰轻声问,“如果我考不上清华,你和爸爸会失望吗?”
母亲的眼圈瞬间红了:“别说傻话。你从小到大都没让我们失望过。”
“那如果...我让你们失望一次呢?”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那晚,江辰在日记里写:
“四月二十日,晴。今天明白了,我不仅是他们的儿子,还是他们毕生心血的结晶品。结晶品不能有瑕疵,不能让他们在同事面前丢脸。可是,我只是个人啊。”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从枕头下拿出手机。开机,联网,登录那个秘密邮箱。见清的信还在那里,字字灼热。
他新建了一封邮件,写道:
“见清,我在这里每天看着同一片天空,想象你也在看。医生说我要学会接纳自己,可我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光,有时候又觉得是追逐光的影子。或许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段渴望被读懂的频率。”
他没有发送,而是存入了草稿箱。
就像他这些天写的所有回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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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见清按照张伟给的地址,找到了那家私立医院。它坐落在城东的山脚下,环境清幽得像度假村,高耸的围墙却暗示着这里的封闭性。
他在大门外站了很久,看着车辆进出,保安严格核查每辆车的身份。这里离市区很远,天空看起来都比城里清澈一些。
傍晚时分,他找到医院后山的一处高地,从那里可以看见院区的部分景象。草坪、步道、低矮的建筑群。他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到那个邮箱里。
“今天我来找你了,虽然不知道你在哪一扇窗后。这里的天空很干净,希望你也能看见星光。”
按下发送键时,他仿佛听见某种回声。
几乎在同一时刻,江辰正站在病房的窗前,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山后。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提示有新邮件。
他没有查看,但他知道是谁。
夜幕降临,星星一颗接一颗地亮起。在这个远离城市霓虹的地方,星空终于展现出它原本的壮丽。
江辰抬头看着,忽然想起物理课上老师说过的话:“我们所见的星光,大多来自遥远的过去,有些甚至来自宇宙的童年时期。”
那么,此刻见清看见的他的光,也是过去的他了。
他回到床边,拿出日记本,写下今天最后一条记录:
“平行线在非欧几何里是可以相交的。也许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不同的时空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