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方向

连日跋涉，身后的丘陵地带已化作天际线上一抹模糊的黛影。

前方的地势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平原展现在眼前，官道变得宽阔而平坦，由坚硬的黄土夯实，可容数辆马车并行。

道上车马辚辚，行人如织，挑着担子的小贩、赶着骡马的商队、风尘仆仆的旅人络绎不绝，显是进入了人口稠密、物产丰饶的京畿腹地。

道旁是整齐的田垄，绿油油的庄稼长势喜人，远处村落星罗棋布，炊烟袅袅，一派富庶安宁的景象。

时近晌午，日头已经有些毒辣，两人在道旁一个颇为热闹的茶摊前停下脚步。

茶摊用粗木和茅草搭了个宽敞的凉棚，下面摆着七八张旧木桌，几乎坐满了人。

空气中混杂着汗味、尘土、牲口的气息以及廉价大叶茶浓郁的苦涩味道，人声鼎沸，充斥着南腔北调的谈笑、吆喝与抱怨。

祝遇春和裴绍元寻了个靠边的角落坐下，木桌油腻，长凳也吱呀作响。

祝遇春要了两大碗解渴的粗茶和一碟硬邦邦的、能充饥的烙饼。

她小口啜饮着泛着浑浊泡沫的苦涩茶汤。

就在这时，茶摊中央，一个穿着青布长衫、手拿一柄折扇、约莫五十岁上下的说书先生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用力一拍醒木，“啪”的一声脆响，顿时吸引了大部分茶客的注意。

“各位客官，行走辛苦，歇歇脚，喝口茶，听小的给大家说一段新鲜的！”说书人声音洪亮，带着几分职业性的热情，脸上堆着笑，眼神却透着精明，“咱们今日不说那前朝旧事，也不讲那山精野怪，单说这如今京城里头，最炙手可热、法力无边的活神仙——咱们当朝的国师，玄玦真人！”

“国师？”旁边一个满脸风霜的货郎插嘴，带着好奇，“就是那位深居简出，连王公贵族都难得一见的活神仙？”

“正是！”说书人“唰”地展开折扇，熟练地摇了两下，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前排茶客的碗里，“玄玦真人，那可是得了道的真仙下凡，是来庇佑咱们陛下，安定咱们江山的！”

他顿了顿，吊足了众人胃口，才压低了些声音，“诸位可知，去岁北疆三州大旱，赤地千里，河水断流，庄稼枯死，眼看就要民不聊生，易子而食！”

“是国师大人，在陛下亲自主持的祈雨大典上，登临九丈高台，焚表上天，施展无上法力！结果如何？三日！就三日！乌云蔽日，甘霖普降，解了万民倒悬之苦！你们说，神不神？”

茶客们发出一片嗡嗡的惊叹和议论声，不少人脸上露出敬畏之色。

说书人趁热打铁，折扇一合，重重敲在掌心：“这还不算完！今年开春，东海有千年恶蛟作乱，兴风作浪，掀翻官船商船无数，搅得海疆不宁，连水师都束手无策！又是国师大人！”

“他只身前往，据说与那恶蛟在风浪中大战三日，最终将其降服，锁于东海深渊！这才保得我朝海路畅通，商旅平安！此等神通，岂是凡人能有？”

茶摊里响起更热烈的赞叹声，有人甚至激动地拍起了桌子。

说书人脸上泛着红光，越发得意，声音又压低几分，带着神秘莫测的表情：“更玄乎的还在后头呢！”

“听闻国师大人不仅能呼风唤雨、降妖伏魔，更能洞察天机，预知祸福！陛下对国师那是言听计从，大小国事，时常垂询。”

“自国师辅政以来，咱们这天下，可是海晏河清，政通人和，四海宾服！京城里都传遍了，说国师乃是紫微星转世，特来辅佐真龙天子，保我朝国祚绵长万万年呢！”

祝遇春端着粗糙陶碗的手微微一顿。

呼风唤雨？降妖伏魔？洞察天机？

这一路走来遇到的妖物，其力量核心似乎都与心念的放大与扭曲有关。

而这位国师所展现的神力，其影响范围与深度，远非那些地域性妖物可比，但那种操控、影响的本质，却让她产生了一种本能的警惕。

她下意识地抬起眼，望向坐在对面的裴绍元。

几乎在同一瞬间，裴绍元也抬起眼眸，迎上了她的视线。

他没有说话，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只是轻轻地向祝遇春点了点头。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

那说书人还在口若悬河，将国师的神迹描绘得天花乱坠，茶客们听得如痴如醉，脸上洋溢着对强大力量的崇拜和对太平盛世的满足。

然而，在这片看似和谐的氛围中，祝遇春扩张的神识却捕捉到了一些茶客心念深处更复杂的波动。

有对未知神通根底的隐隐恐惧，有对绝对权威的盲目信从，有对完美景象下是否隐藏着什么的不安，甚至还有一丝因为自身命运完全被更高力量掌控而产生的、难以言说的无力感。

裴绍元面无表情地放下几枚铜钱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轻微的脆响，随即站起身。

祝遇春立刻会意，也放下茶碗，跟着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喧闹逼仄的茶棚，重新踏入被烈日炙烤得滚烫的官道。

炽热的阳光扑面而来，与棚内的阴凉嘈杂形成鲜明对比。

走出去百余步，确认周围没有耳杂之人，祝遇春才加快脚步，与裴绍元并肩而行，压低声音，“那个国师玄玦真人？呼风唤雨，洞察天机，辅佐朝政，这听起来……太不寻常了。”

“描述呈现超常能力，且与世俗权力核心紧密结合。”裴绍元接口，“呼风唤雨或可借大型阵法与地脉之势，但洞察天机、辅佐国运，已深度介入因果轮回与众生心念场，远超常规修行范畴。”

“其公开展现之力，与我们所遇到的心念催化、幻象操控现象，存在潜在逻辑关联与能力层级跃升。”

“你也觉得他大有问题？”祝遇春心中一紧，一股寒意沿着脊背升起，“京城是帝国中枢，龙气汇聚，也是人心欲望与权力交织最复杂，心念最为炽盛翻腾之地。”

“若真有什么幕后黑手，那里无疑是最佳的舞台，也是最……危险的漩涡中心。”

“嗯。”裴绍元目视前方，官道笔直地通向天际，那里是帝国权力与繁华的顶点，也是无数阴谋与秘密的巢穴。

“京城，众生心念汇聚，善恶交织，权欲横流，正是滋养与掩盖异常心念活动的最佳温床，若存在系统性催化心念之推手，其核心节点或最终目标，极有可能位于彼处。”

“诸多分散线索，其延伸轨迹与影响范围，经模型推演，交汇点指向京都概率最高。”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向祝遇春，目光深邃，“下一阶段目标，京城。需近距离观察这位国师，分析其能力本质，探查其对朝野上下、乃至帝国心念场之影响模式与程度。”

祝遇春深吸一口气，她压下心头的悸动与隐隐的不安，重重点头，“好！就去京城！亲眼看看那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国师，究竟是护国的真仙，还是……祸乱天下的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