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两人已远离鸳鸯镇地界，行至一处山势渐起、人烟愈发稀少的丘陵地带。
连绵的土黄色山丘起伏不定，植被稀疏，只有些耐旱的灌木和荆棘顽强地生长着。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而苍凉的橘红。
他们在山腰一处背风的巨石下寻了个开阔地歇脚，夜风渐起，带着山间的寒凉。
裴绍元寻来些干枯的灌木枝，熟练地升起一小堆篝火。
祝遇春抱膝坐在火堆旁，捡起一根细长的枯枝，拨弄着燃烧的柴火，火星随着她的动作噼啪溅开。
她望着那变幻不定的火焰，眼神有些飘忽，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裴绍元，我们这一路走来，从青泉镇到石堡城，再到鸳鸯镇，遇到的这些麻烦……我总觉得，它们之间，好像有根看不见的线牵着。”
裴绍元刚将水囊挂回行囊，闻言动作一顿，抬眸看向她。
篝火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相似之处？指案件成因、妖物特性，还是危害模式？”
“都有点。”祝遇春放下树枝，屈起手指，一项项细数起来，眉头不自觉地蹙紧，“你看，青泉镇的书妖，根源是那个李秀才著书立说、渴望学问被认可的执念，执念不散，附于书卷成了妖。”
“锦城赵府的镜妖，是放大了赵老爷对财富珍宝近乎病态的贪婪妄念，借古镜显形，石堡城外那蜃妖，更厉害，直接给徐将军编织封狼居胥、用兵如神的虚妄功业，蛊惑其心智。”
“还有刚了结的鸳鸯镇，痴念妖柳娘，是因情生痴，因痴成怨，百年不散，扭曲成了专害有情人的妖物……”
她越说，心中的某种预感也越发清晰：“这些妖物，它们的力量源头，似乎都不是天生的凶戾妖气，反而都跟人心里某种特别强烈的念头有关。”
“或是求名的执念，或是贪财的妄念，或是图功业的虚念，或是困于情的痴念，而且，这些心念都被放大、扭曲到了完全失控不正常的地步，这才成了气候，祸害一方！”
裴绍元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反而随着她的叙述，眼神愈发专注。
待她说完，他并未立刻回应，而是沉默了片刻。
随后，他伸手从行囊中取出那张边缘已有些磨损却始终随身携带的皮纸，就着篝火的光亮摊开。
又摸出一小段烧黑的细枝作炭笔，手腕沉稳地在皮纸上快速勾勒起来。
寥寥数笔，四个简练却特征鲜明的符号跃然纸上：一卷书、一面镜、一片扭曲的海市蜃楼、一口古井。
并在每个符号旁，以工整的字迹标注了关键字：执、贪、妄、痴。
他的手指依次点过这四个符号，目光沉静，篝火跳跃，将他的侧脸映得棱角分明，更添几分冷峻与深邃。
“嗯，”良久，他才低沉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他特有的分析性语气，“四案发生地域分散，妖物外在形态与作祟方式迥异，此为其表象差异。”
“溯其力量核心本质，确如你所察，皆非依赖自身修炼或吞噬血肉魂魄的常规妖邪，其根源，深深植根于宿主或主要影响目标的某种极度强烈的心念之中。”
他顿了顿，手指在“执”、“贪”、“妄”、“痴”四个字上缓缓划过：“此心念，或为执著，或为贪婪，或为虚妄，或为痴缠，皆属人欲中极炽烈、亦极脆弱之念。”
“寻常生灵，心念起伏生灭，随境而转，本是常态，但此四案中，相关心念非但未曾随时间流逝而自然消散，反而异常地凝实、固化，并能持续不断地汲取外界戾气、阴煞或地脉异力，不断壮大，最终反客为主，化无形之念为有形之妖……”
“此过程，违背寻常念起念灭之心念流转规律，亦远超寻常怨灵形成的条件。”
祝遇春听得心头一跳，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追问道：“你的意思是，这些心念之所以能异常地壮大，固化甚至成妖，背后可能有一股我们还没发现的力量在推动？”
“存在此种可能性，且概率不低。”裴绍元的目光扫过皮纸上的符号与标注，语气肯定，“心念虽可因个人际遇、性格偏执而异常强烈，但要达到化念为妖，并能持续为祸一方的程度，需有稳定、庞大且性质契合的外在能量源源不断地滋养。”
“同时还需能抵御天地规则对无序魂念的自然消磨之力，单凭宿主自身心力，难度极高，尤其以书妖李秀才、痴念妖柳娘为例，其宿主本身并非修行之人，魂力有限，更难以支撑如此异变。”
他略作停顿，手指在代表四个案子的符号中心虚点一下，画了一个无形的圈：“更值得警惕者，四案虽看似独立，但其运作模式，却隐约呈现出一种暗合的规律。”
“皆以精准放大扭曲特定目标的某种核心心念为主要手段，先惑乱其心智，制造内部矛盾或外部冲突，进而影响周遭环境与人际，最终从产生的混乱、恐惧、怨怼等负面情绪。”
“或某种我们尚未完全明晰的特定能量中汲取养分，以自肥壮大，此等手段，目标明确，步骤清晰，效果显著，不似山野精怪凭借本能行事的自发混乱行为，反倒……更接近某种经过精心设计和反复验证的培育催化流程。”
“培育？催化？”祝遇春倒吸一口凉气，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你是说，可能存在一个……或者一批躲在暗处的家伙，像种庄稼一样，故意在这些地方播种恶念，催生这些妖物？”
“目前仅为基于现有线索与模式比对得出的合理推论，尚缺直接证据链支撑。”裴绍元语气依旧平稳客观，但眼神却愈发深邃，“若此推论成立，则此推手所图必然极大。”
“其能力覆盖地域广阔，能针对不同人性弱点精准下手，手段隐秘而高效，对人心弱点把握极准，且似乎掌握着某种催化心念异变，汇聚能量的秘法……此等手笔与谋略，绝非寻常山精野怪或等闲邪修所能为。”
篝火噼啪作响，映着两人凝重无比的面色。
山风穿过巨石缝隙，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几分夜的寒凉与神秘。
“如果……如果真有这么个推手，”祝遇春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难以置信与深深的忧虑，“他费尽心机，跨越千里催生这些妖物，目的究竟是什么？”
“只是为了搅乱人间，制造混乱？还是为了从这些妖物引发的悲剧中汲取某种力量？或者……有着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更可怕的图谋？”
裴绍元缓缓卷起皮纸，收入怀中，目光却越过跳跃的篝火，投向远方那被浓重夜色吞噬的山峦轮廓，声音低沉：“其最终目的，目前仍是迷雾重重。但连接四案的线索已然浮现。”
“此后行程，需对此类以强烈心念为核心异常点、并能引发区域性扰动的事件，保持最高警惕。”
“若再遇类似案例，或可尝试循此心念催化之脉络，逆向追查，或能窥见其源头蛛丝马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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