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最后一片戈壁,地势渐缓,远处出现绿意。
一条清澈的河流蜿蜒而过,两岸屋舍渐次增多,人烟稠密起来。
这便是素有“情缘之地”美称的鸳鸯镇。
镇子不大,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看起来宁静祥和,镇口一座古旧的石牌坊上,“鸳鸯镇”三个字已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
然而,刚一踏入镇子,祝遇春的眉头就微微蹙起,她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靠近了走在前面的裴绍元。
“怎么了?”裴绍元立刻察觉到她的异样,脚步未停,低声问道。
“不对劲,”祝遇春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适,“这镇子……感觉好沉,不像看起来那么安逸。”
裴绍元目光扫过街道两旁。
商铺开着,小贩叫卖,妇人临河浣衣,孩童追逐嬉戏,表面看来一切如常,但他敏锐的灵觉也捕捉到一丝异样。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薄,挥之不去的压抑气息,并非妖气,也非死气,更像是一种……陈年积郁的哀怨与不甘,丝丝缕缕,渗入寻常烟火气中,难以察觉,却真实存在。
“嗯,”他应了一声,“有陈腐执念残留,与地气交织,年深日久。”
两人寻了间临河的客栈住下,客栈名字就叫“同心居”。
老板娘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笑容热情,眼底却藏着一丝疲惫和谨慎。
办理入住时,祝遇春装作无意地搭话:“老板娘,咱们这鸳鸯镇真是名不虚传,山清水秀,看着就让人心里舒坦,听说镇上有口鸳鸯井,特别灵验?”
老板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扯开一个更夸张的笑:“哎哟,客官是外地来的吧?是是是,是有口古井,年头老久了,不过那都是老黄历了,传说罢了,没啥好看的。二位客官远道而来,还是多看看咱们这儿的山水风光,尝尝特色河鲜才是正经。”
她语速很快,带着明显的回避意味,匆匆将钥匙塞给祝遇春,便借口后厨有事转身走了。
祝遇春与裴绍元对视一眼,心中疑窦更深。
放下行李,两人走出客栈,在镇上闲逛,祝遇春将神识悄然散开,捕捉着市井间的流言碎语和心念波动。
茶馆里,几个晒太阳的老人,心念懒散中透着唏嘘,想着如今鸳鸯井的邪性,去了的情侣多生怨怼,甚至横死,不如早年灵验。
绸缎庄前,一对年轻男女携手挑选布料。
男子心念炽热,想着买下红绸便去提亲,定要同去鸳鸯井许愿白头,女子脸上飞红,心底却莫名闪过一丝不安,想起近来镇上的不好的传闻,犹豫着还是别去为好。
桥头槐树下,一个疯癫老婆子眼神浑浊,反复念叨着含糊词语:“井……吃人了……恩爱……假的……诅咒……逃不掉……”
更让祝遇春心惊的是,她隐约从一些看似和睦的夫妻身上,读到底下暗涌的猜忌、埋怨和隔阂,只是被日常琐碎勉强压抑。
整个镇子,仿佛被一张由怨怼和恐惧织成的网笼罩着。
……
傍晚时分,他们选了河边一家客人不多的小饭馆用晚饭。
邻桌是几个皮肤黝黑、像是常年在镇上做活的本地汉子,几杯劣酒下肚,话匣子便打开了,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声音还是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祝遇春凝神细听。
“听说了吗?西街口王老五家那个新媳妇,前几日……投井了!发现的时候,人都泡得不成样子了!”
“唉,真是造孽啊!年初才吹吹打打娶进门的,当时看着多登对的一双人!怎么就……”
“还能为啥?不就是那口井闹的!自从他们成亲前去喝了那井水,家里就没消停过,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王老五脸上、胳膊上,那抓痕就没断过!”
“还有东街开布庄的张掌柜,多老实巴交的一个人,见人三分笑,上月竟发起疯来,把他那婆娘打得差点没了半条命,现在还卧床不起呢!听说就为晚饭咸了淡了这点屁事!”
“邪门!太邪门了!你们发现没?但凡是这一两年内去鸳鸯井许过愿、喝过那井水成的夫妻,就没几对能安生过日子的!不是反目成仇,就是家里横生灾祸,没个好下场!”
“请过高僧,也找过道士,来看过了,都摇头,说是……是井里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成了诅咒!解不了!”
“以后可千万叮嘱家里小辈,别再往那井边凑了!沾上就甩不脱了!”
……
饭后,夜幕低垂,弦月挂上柳梢。
两人借着月光,循着镇民言语间隐约透露的方位和那股越来越清晰的阴郁气息,找到了位于镇子最西头、靠近河滩一片荒僻之地的“鸳鸯井”。
井口用大块青石垒砌得十分规整,旁边却孤零零地立着一株半枯的老槐树,枝桠虬结张狂,在月光下投下影子。
井台被打磨得十分光滑,显示昔日香火鼎盛,但此刻四周却空无一人,连虫鸣都听不到,死寂得可怕。
一股比镇上浓郁数倍的阴寒潮湿气息,混杂着陈年苔藓的腥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味道,正从幽深的井口不断弥漫出来。
祝遇春小心翼翼地靠近井口,刚俯身向下望去,一股冰冷刺骨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她凝神将感知探入井中,顿时,无数充满了浓烈悲伤、刻骨怨恨、猜疑背叛和绝望痛苦的负面情绪碎片,猛地涌上她的灵台,冲击着她的神识,让她忍不住浑身一颤,脸色瞬间白了白,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这井……有大问题,”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惊悸,“井水里……不,是这井本身,沉淀了太多、太深的怨念,非常杂乱,也非常……强烈和痛苦。”
“就像是……无数人在情爱中心碎后,留下的最黑暗的碎片,都沉淀在这里,发酵、腐烂,成了诅咒的源头。”
裴绍元一直静立在井边,身影在月光下挺拔如松。
他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那口幽深井口,右手手指在袖中极快地掐算着,似乎在感应着地脉气息的流转与那执念的根源。
片刻后,他缓缓收回手,语气沉稳而肯定地说道:“井水本身并没有妖邪之气,也没有寻常毒质。麻烦在于井底深处,依附着一股极强、极古老、近乎成形的痴缠执念。”
“此念诡异,与地底阴脉结合已久,经年累月下来,已经能无形中影响周遭生灵的心绪,尤其会放大和扭曲……世间男女情爱之中最负面的那些心念,猜忌、占有、恐惧、不甘。”
他转过头,看向脸色依旧不太好的祝遇春,清晰地阐述他的判断:“镇民所畏惧的诅咒,根源便在于此,并非井水有毒,而是饮此水、近此井,尤其是心怀情爱而来者,心中情意愈深,潜藏的那些疑虑、掌控欲、对失去的恐惧,便愈容易被井中那股邪恶执念勾出、引诱、并无限放大,最终疯长,反噬其情,酿成一幕幕人间悲剧。”
月光清冷,古井幽深,老树无声。
鸳鸯镇那看似美好浪漫的传说背后,隐藏的竟是一个以痴情为饵、滋养怨偶、滋生悲剧的可怕温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