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石堡城的后续事宜,将徐将军交由副将看护照料,并简单安抚了惶惑的军心后,裴绍元和祝遇春没有多做停留,在次日黎明时分,便悄然离开了这座依旧笼罩在复杂情绪中的边城。
再次踏入茫茫沙海,灼热的日头炙烤着无垠的黄沙,与来时不同,此刻两人之间少了几分最初的试探与隔阂,多了一丝共同经历生死险境后的默契。
祝遇春依旧习惯性地走在裴绍元身侧稍后的位置,享受着那份难得的寂静。
连日的奔波与心神消耗让她有些疲惫,但心情却有种尘埃落定后的轻松。
一连走了大半日,直到日头偏西,热浪稍减,两人才在一处背风的沙丘下停下来歇脚。
裴绍元取出水囊和干粮,沉默地分给祝遇春,两人就着清水,啃着硬邦邦的肉干,望着远处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连绵沙丘。
旷野的风带着凉意吹过,卷起细小的沙尘。
在一片沉默中,裴绍元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打破了固有的节奏:“荣誉,究竟是何种感觉?”
祝遇春正小口喝着水,闻言差点呛到,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向他。
裴绍元并没有看她,目光依旧望着远方的沙海,侧脸在夕阳余晖下勾勒出硬朗的线条,神情是惯常的专注。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祝遇春放下水囊,擦了擦嘴角。
她没想到这块木头会主动提起关于“感觉”的话题。
裴绍元沉默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缓缓道:“徐亮为此虚妄之功勋,近乎癫狂,赌上一切。石堡城将士,提及战功,心念亦会灼热。”
“书妖执于完本留名,镜妖惑人求财富显赫。似乎许多生灵,皆强烈追求此物——荣誉或与之相关之名网。”
他顿了顿,侧过头,那双清澈却缺乏情绪波动的眼睛看向祝遇春,“你曾为神,阅尽生灵心念,依你所见,此物……究竟为何?能令人如此执着,甚至迷失。”
他的问题很直接,不带任何嘲讽或评判,只是纯粹的探究。
祝遇春怔了怔,随即明白了。
他不是在感慨,而是在学习。
他在试图理解这种驱动了书妖、镜妖、徐亮乃至无数凡人的、他自身缺失的情感。
她仔细想了想,斟酌着用词,试图向这个无心之人描述一种有心的体验。
“嗯……怎么说呢,”她微微歪头,手指无意识地划着身下的沙子,“荣誉感……大概就是,当你做成了某件很难、很有意义的事情,或者坚守了某种重要的信念,得到了他人,尤其是你在意的人或群体的认可、赞赏,或者仅仅是内心对自己极度认可时,产生的一种……很温暖、很充盈的感觉。”
她努力让自己的描述更具体:“就像……你解开了一个极其复杂的阵法,或者独自完成了一次漂亮的除妖,心里会涌起一种‘我做到了’的踏实和骄傲。”
“又比如,一个士兵奋勇杀敌,保护了身后的百姓,听到人们的感激,他会觉得自己的血汗没有白流,生命有了价值。”
“那种被需要、被肯定的感觉,会让人从心底里感到满足和……有力量。”
她顿了顿,补充道,“有时候,甚至不需要别人知道,只要自己问心无愧,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事,那种内在的自我认可,也是一种荣誉。”
裴绍元安静地听着,眼神专注,偶尔会微微蹙眉,似乎在努力理解和消化这些抽象的词语。
这些对他而言,更像是需要解码的概念,而非切身的体验。
“所以,”他思考了一会儿,尝试用自己习惯的逻辑进行解读,“此物是一种……正向的反馈机制?源于达成预设目标,难而有意义的事,或符合某种内在及外在标准,继而产生的一种可强化后续行为的……积极内在状态?”
祝遇春听着他的解读有些哭笑不得,但知道他已经在尽力理解了。
“呃……可以这么类比,但又不完全是。”她试图修正,“它不仅仅是反馈,更是连着心。”
“会有情感上的波动,比如开心,自豪,甚至想流泪。它会让人更愿意去坚持一些东西,比如信念,责任……嗯,就像徐亮,他最初追求保家卫国的功勋,那种荣誉本身或许是好的,能让他和士兵更有勇气。”
“只是后来,他被蜃妖蛊惑,追求的东西变了味,成了纯粹的虚名和虚荣,那就不再是真正的荣誉,而是妄念了。”
“区分在于,荣誉关联之目标或标准是否真实、有益?”裴绍元迅速抓住关键,“真实之功勋和虚妄之名望,有益之坚守和有害之虚荣。”
“对!就是这个意思!”祝遇春点头,“真的荣誉,是脚踏实地的,问心无愧的,假的荣誉,就像沙上筑塔,一推就倒,反而会害人害己。”
裴绍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广袤的沙海,沉默了片刻,然后低声道:“所以,徐亮后期所执着的,并非荣誉,而是被扭曲、被幻象放大后的虚荣与妄念。真正的荣誉,需以真实与有益为基础。”
他像是在做总结,又像是在确认。
“嗯。”祝遇春轻轻应了一声,看着他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的侧影,心里有些微妙的感觉。
这块木头,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他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一点点地尝试理解这个充满复杂情感的世界。
这种笨拙却认真的“学习”,反而让她觉得……有点可爱。
风继续吹着,带着远方的沙尘。
沙海无垠,前路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