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谷中的风沙似乎平息了许多，那股常年弥漫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压抑感正在逐渐消散。

蜃妖本体在裴绍元最后一记斩灭虚妄本源的混沌剑光下，发出一声极其不甘、充满怨毒却又虚弱至极的尖啸，最终彻底爆散开来，化作漫天飘零的、失去所有灵性的灰色光点，随即被戈壁干燥的风吹散，再无痕迹。

谷中恢复了它原本的死寂，只是这份死寂中，少了几分诡异，多了几分大战后的空旷与苍凉。

裴绍元收剑而立，气息平稳，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法力剧烈消耗后的疲惫。

他走到祝遇春身边，见她脸色也有些发白，显然是刚才以神识言语持续冲击蜃妖根本、抵御幻象反扑消耗不小，便递过去一颗散发着清冽药香的丹丸。

“凝神。”

祝遇春接过服下，一股清凉之意流转四肢百骸，舒缓了神识的疲惫，她看向裴绍元，眼中带着询问：“这边解决了，徐亮那边……”

“幻象根源已除，他那边，自有结果。”裴绍元语气平淡，目光投向石堡城的方向，“去看看。”

两人不再耽搁，身形掠起，朝着石堡城疾驰而去。

……

将军府内，已是一片狼藉。

沙盘被掀翻，地图被撕扯，桌椅东倒西歪。

亲兵和侍从们远远地围着，面露惊恐，无人敢上前。

大厅中央，徐亮瘫坐在地上，原本笔挺的将军常服沾满了灰尘和喷溅的暗红血迹，头盔滚落一旁，花白的头发散乱。

他脸上再无平日的威严与那种被天助信念充盈的光彩，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抽空灵魂的死灰，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还在喃喃质问着什么。

祝遇春和裴绍元无声地走入大厅，周围的士兵看到他们，下意识地让开道路，眼神复杂，有敬畏，有恐惧，更多的是一种茫然无措。

祝遇春看着徐亮那副模样，心中叹了口气。

她能清晰地听到，徐亮此刻的心念如同一片破碎的废墟，充满了极致的混乱、自我怀疑、信仰崩塌后的巨大空虚，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对自己过往一切行为的恐惧，对那些因他命令而牺牲将士的恐惧，对未来的恐惧。

那些曾经支撑他的、辉煌的胜利画面，此刻都化作了最尖锐的讽刺，反复凌迟着他的心神。

裴绍元静静地看了徐亮片刻，目光平静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大厅，最后重新落回到徐亮那张失去所有神采的脸上。

他没有嘲讽，没有问责，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却比任何质问都更显锋利的平静语气，缓缓开口，提出了一个他真正困惑的问题：

“徐将军，”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中格外清晰，“你为将半生，当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沙场搏杀，所求者，乃是保境安民之实功，士卒性命之所系。”

他微微停顿，目光依旧平静：“可你后来，穷尽心力，甚至不惜……与虚妄为伍，所追逐的，却仅是那算无遗策、天佑神助的浮名，是那凌烟阁上或许永不会有的虚影。”

“为此幻影，你赌上了麾下将士的真实心念与性命，赌上了这边关的安危，甚至赌上了你身为将领的清明心智。”

裴绍元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我实在不解。为此镜花水月，空中楼阁般的事物，赌上你所有的一切，甚至牵连无数……这其中的意义，究竟何在？”

他的疑问，纯粹而直接，不掺杂任何个人情绪，却精准地剖开了徐亮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直指那最核心的荒谬。

他不是在指责，而是在探寻一个“错误答案”背后的逻辑。

徐亮浑身剧烈一颤，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聚焦，他缓缓地、艰难地抬起头，看向裴绍元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他从裴绍元的眼中，看不到讥讽，看不到怜悯，只看到一种纯粹的、对于“不合理行为”的探究。

这比任何辱骂都更让徐亮无地自容。

他想辩解，想嘶吼，想说自己是为了朝廷，为了将士，为了功业……但所有的言语都卡在喉咙里，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意义何在？他追逐的，到底是什么？是那些不断累积、却瞬间化为泡影的歼敌数字？是那些被幕僚吹捧、被朝廷嘉奖，却建立在谎言之上的战报？还是……仅仅是那份被神化后，带来的飘飘然的虚荣和掌控感？

“噗——”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徐亮眼中的最后一丝光彩彻底熄灭，他彻底瘫软下去，意识陷入了混沌。

他的世界，从妄念的巅峰摔下，跌入了自我否定的无尽深渊。

祝遇春看着这一幕，心情复杂。

她明白，裴绍元并非刻意羞辱，他是真的无法理解这种被“虚名”驱使到如此地步的情感，但这番话，对徐亮的打击，恐怕比杀了他更甚。

裴绍元不再看瘫倒的徐亮，转身对一旁呆若木鸡的亲兵队长吩咐道：“将军心神受损，需静养，此地军务，暂由副将代理。蜃妖已除，边境暂无大碍，但需加强巡防，安抚军心。”

亲兵队长下意识地躬身领命：“是……是，仙师！”

裴绍元对祝遇春微微颔首，两人便在一众将士复杂难言的目光中，转身离开了这片弥漫着失败与幻灭气息的将军府。

功过谁论？或许已经不重要了。

徐亮的功过，自有后人评说，而他的苦果，也已自尝。

对裴绍元而言，他只是在这次事件中，再次印证了“某些基于虚妄情感驱动的行为，其效率极低，且后果严重”这一观察结果，而“荣誉”或“功名”这种强烈到足以让人迷失本心的情感，在他那以效率和逻辑为核心的认知体系中，依旧是一个需要继续观察和解析的复杂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