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间狭小的客栈客房,窗外风声呜咽,裴绍元仔细关好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又从怀中取出那枚温润的玉符薄片,小心地置于桌面。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可见那缕被禁锢的灰白蜃气在繁复的银色符文中缓缓扭动、冲撞,透着一股不甘与邪异,仿佛具有某种原始的生命力。
“蜃气离体已久,灵性会逐渐消散,与本体之间的联系也会减弱。”裴绍元指尖轻点玉符,一道精纯法力注入其中,符文流转的光芒稍稍稳定,“需尽快施法,溯其源头,迟则生变。”
祝遇春点头,神色凝重地坐在炕沿,看着那缕不安分的气息:“这玩意儿邪门得很,无形无质,却能凭空造出千军万马的幻象,把一整支军队耍得团团转。它的老巢,必定极其隐蔽,怕是不好找。”
“无妨。既擒得这一缕本源气息,便能顺藤摸瓜。”裴绍元语气平静,却透着惯有的、基于实力和经验的笃定。
他不再多言,拂衣盘膝坐下,腰背挺直如松,双目微阖,调整呼吸,很快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境地。
右手并指如剑,虚点玉符中心那缕躁动的蜃气,指尖隐隐有淡金光芒吞吐,左手则在身前虚空划出一道道玄奥繁复的轨迹,指风过处,空气中泛起肉眼难见的细微涟漪。
他唇齿微动,念诵着古老而晦涩的音节,那并非人间语言,更像是与天地间某种本源规则沟通的秘语,低沉而肃穆。
祝遇春安静地守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看到那玉符上的银色符文随着咒语的节奏依次亮起,光芒流转不息,交织成网,将那缕蜃气压制得动弹不得。
而被禁锢的蜃气,扭动得越发剧烈,颜色也似乎更深了些,仿佛受到了遥远本体强烈的召唤,正拼命想要挣脱这符文的束缚,回归来处。
片刻后,裴绍元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精光湛然,他低喝一声:“气引归宗,循迹溯源,敕!”
咻——!玉符中心那缕蜃气应声而动,骤然化作一道极细却凝练无比的灰白丝线,激射而出,穿透了客栈的土墙,坚定不移地指向西北方向,在空气中微微颤动,向着沙漠无尽的远方延伸而去。
这根丝线虚幻缥缈,仅有开启灵觉、修为精深之人方能隐约窥见其形。
“找到了!方向西北,距离不近!”裴绍元长身而起,一把将玉符谨慎地握在掌心,那根无形的指引丝线依旧牢牢连接在玉符与遥不可及的远方之间,“事不宜迟,走!”
两人不再耽搁,悄然离开客栈。
城门早已紧闭,宵禁森严,但这难不倒他们。
裴绍元寻了一处城墙拐角,防守相对薄弱,视野亦有遮挡,他攀上数丈高的土墙,动作干净利落,未惊动任何哨兵。
祝遇春深吸一口气,调动体内微弱的神力,身形也变得轻盈许多,紧随其后,如影随形。
落地时,城外广阔而死寂的沙海便带着一股土腥气,扑面而来。
月光下的沙漠,失去了白日的酷热,只剩下无边的荒凉。
沙丘连绵起伏,沉默地匍匐着,一直蔓延到视野尽头,与昏暗的天际线融为一体。
风声是这里唯一而永恒的主宰,它卷起干燥的沙粒,永无止息地呼啸着,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沙沙声。
裴绍元手托玉符,循着那根只有他能清晰感知到的灰白指引丝线,迈开步伐,坚定地踏入这片生命的禁区。
他的步伐异常稳健而迅速,祝遇春咬紧牙关,紧跟在他身后约三步之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松软的沙地极大地消耗着她的体力,每迈出一步都比平时费力数倍。
夜间的低温寒气透过单薄的衣衫侵袭而来,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裹紧了衣服。
越是往沙漠深处走,环境变得越发恶劣。
脚下的沙地更深更软,有时一脚踩下,沙土直接没至小腿,需费力才能拔出。
狂风卷起的粗粝沙砾,无情地打在脸上、手上,带来阵阵刺疼。
放眼望去,四周除了起伏不定的沙丘,还是沙丘,景色单调得令人绝望,天空、大地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极易让人失去方向感,产生一种被困在无边沙海中的恐慌。
然而,那根由蜃气本源凝聚的指引丝线,却始终坚定不移地指向西北深处。
裴绍元全神贯注,双眸紧盯着丝线微小的角度变化,不时调整前进方向,灵巧地避开脚下隐蔽的流沙窝和面前陡峭难行的沙脊。
祝遇春一边努力调整呼吸,节省体力跟上裴绍元的速度,一边忍不住将感知小心翼翼地散开,试图捕捉周围环境的异常。
越往西北方向深入,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庞大、混乱、却又带着奇异统一性的“意念场”或“情绪流”。
这并非某个具体士兵或百姓的心声,而是一种……弥漫在风沙中的集体妄念。
她仿佛能“听”到无数个模糊的声音在无声地呐喊、在狂热地崇拜、对某种“神迹”或“绝对力量”表现出极致的渴望与依赖。
这些意念中,清晰地混杂着对不朽功业的贪婪、对战场胜利的癫狂追求、以及对某种虚无缥缈“天意指引”的绝对盲从。
这些妄念主要从西北方向弥漫过来,虽然浓度尚浅,却无孔不入,悄然影响着这片区域本应纯净的自然气息,连风都似乎带上了一丝狂躁的味道。
“裴绍元,”祝遇春喘着粗气,紧走几步赶上他,压低声音道,语气中带着惊疑,“这周围的念头很不对头……好像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同时想着差不多的事情,非常狂热,非常……空洞,就像被同一个东西蛊惑了一样。”
她找不到更准确的词来形容这种被放大、扭曲、失去了个人色彩的集体意识。
裴绍元脚步未停,目光依旧紧锁前方那根颤动的无形丝线,沉声回应,“这是大型蜃境自然逸散出的惑心之力,蜃妖巢穴所在,必是妄念汇聚凝结之地,你感受到的妄念越清晰、越统一,说明我们离那污染的源头越近。”
他顿了顿,侧头瞥了祝遇春一眼,语气带着告诫,“紧守心神,勿要深入感知,更勿被其表象所惑,以免心神受侵。”
祝遇春心中一凛,连忙收敛扩散的感知,只维持最低限度的警戒,护住自身灵台清明。
她看向前方裴绍元的背影,这块行走的“静音石”在这种诡异的环境下,显得格外可靠,让她不由自主地又靠近了些。
两人在清冷月光与呼啸风沙的陪伴下,跋涉了不知多久,黑暗开始退却。
就在这时,裴绍元手中玉符微微一震,那根一直延伸向前的灰白指引丝线,颜色似乎变得深了一些,凝实了些,颤动的频率也明显加快了。
裴绍元突然停下脚步,举起左手示意,祝遇春也立刻刹住身形,顺着他异常凝重的目光向前望去。
前方约百丈开外,映入眼帘的依旧是看似无尽、起伏不定的沙丘,与来时路并无二致。
但在裴绍元的眼中,以及祝遇春隐约提升到极致的灵觉感知里,那片区域的景象却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水波状的扭曲感,光线在那里发生了诡异的偏折和散射。
更重要的是,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妄念气息,到了此地骤然变得浓郁了数倍,带着一种既令人心悸又充满诡异吸引力的诱惑力。
“很近了,就在那片扭曲景象之后。”裴绍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高度警惕,“前方有极强的蜃气凝结成的天然结界,不仅扭曲光影,遮蔽真实地形,更惑乱心神。跟紧我,踏错一步,可能便坠入幻境,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