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日,裴绍元和祝遇春终于找到了一个接近徐将军的机会,并非通过正门通传,那条路显然已被彻底堵死,而是利用了一次徐将军例行巡城的机会。
这消息是他们花了几个铜钱,从一个每日往军营送菜的老汉口中旁敲侧击得来的。
这日晌午过后,日头依旧毒辣,炙烤着黄土地。
一队约二十人的精锐亲兵,盔甲鲜明,护卫着徐将军登上内城墙巡视,裴绍元和祝遇春二人混在街道旁驻足观望的稀疏百姓人群中,并不起眼。
只见徐亮身披玄色铁甲,阳光照在甲片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腰佩一柄镶着宝石的阔刃长剑,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在城墙上。
他年约四旬,面容因常年风吹日晒而显得黝黑粗糙,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下颌留着一把精心修剪的短须,顾盼之间,自有一股久经沙场、杀伐决断的威势。
他一边走,一边用手指点着关外远处的山峦地势,声音洪亮,即便在城下也能隐约听到。
祝遇春凝神屏息,将感知小心翼翼地投向城头那个被众人环绕的身影。
这一探,让她暗自心惊。
徐亮的心绪亢奋、灼热,充满了近乎膨胀的自信,他正对身旁的副将慷慨陈词:“昨日夜观天象,见北斗七星勺柄南指,主杀伐之气南移!三日之内,北蛮必有异动,规模当不下五千骑!”
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传令下去,伏兵可提前设于黑风隘口两侧高地,多备火箭滚木,待其前锋入隘,后队未至之时,半渡而击之!此战,必可大获全胜,斩首级以千计!”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对胜利的确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甚至连敌军规模和具体战术都“预见”得清清楚楚。
待巡城至一处角楼暂歇时,亲兵在周围警戒,徐将军与几位将领凭垛远眺。
裴绍元看准这个相对开放的时机,对祝遇春使了个眼色,两人不动声色地靠近了角楼下方,裴绍元上前一步,避开卫兵直视的角度,朝着上方拱了拱手,声音传入角楼:“游方之士裴绍元,携妹途径宝地,适才得见将军虎威,军容整肃,令人心折,观将军眉宇间神光充盈,近日必是连战连捷,威震边陲,实乃朝廷之福,百姓之幸。”
徐亮闻声,转身凭栏下望,目光扫过裴绍元和他身旁的祝遇春。
他见下方二人虽风尘仆仆,但气度不凡,不似寻常百姓,尤其是那男子,神色平静,眼神深邃,女子则安静立于其后,目光清亮。
他近日因连番胜绩,心情极佳,闻言朗声笑道:“哈哈哈!本将军奉天承运,守土有责,自有神明庇佑!北蛮宵小,不识天数,屡犯我境,不过是自取灭亡,土鸡瓦狗耳!”他挥手让身旁欲上前驱赶的亲兵稍退,显然对这突然出现、言语得体的“游方之士”产生了些许兴趣,有意交谈几句。
祝遇春趁机凝神,细细感知徐亮此刻的心念。
这一深入探查,让她心中更沉。
徐亮表面豪情万丈,内心翻涌的念头却更为复杂剧烈:对近期自己“料事如神”、“用兵如鬼”的自得几乎溢满心间,对所谓“天助我也”、“得窥天机”的坚信已近乎盲从,更深层处,是对“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绘像凌烟阁、名垂青史”这等不朽功业的极度渴望和狂热。
这些妄念如此炽烈,几乎吞噬了他作为将领应有的审慎、对士卒生命的珍视等其他心绪,形成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状态,支撑着他眼下的一切判断和行为。
“将军用兵如神,每每料敌于先机,”祝遇春仰头开口,声音清脆,带着丝好奇与敬佩,“想必将军不仅勇武过人,对天文星象、地理阴阳也颇有精深研究?”
徐亮闻言,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他单手扶垛,侃侃而谈,声音传开,连附近的一些兵士都侧耳倾听:“姑娘此言,可谓问到了关键!天象玄妙,经纬万端,确非凡夫俗子所能尽窥。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神秘而自信,“本将军近日静心体悟,确有所得,犹如……犹如观掌上纹路般清晰!”
他甚至微微倾身,压低了些声音,“非止于寻常的风云雷电、雨雪阴晴,乃至星移斗转之轨迹,朔望月相之盈亏,乃至此地特有的沙尘起落之规律,皆可为我所用,皆为天示之兆!此乃天授之机,助我扫清边患,成就不世之功!”
他越说越激动,手掌不自觉重重拍在垛口的青砖上,眼中闪烁着近乎痴迷的光芒。
裴绍元静立下方,闻言冷静地问道:“将军高见,令人茅塞顿开,然则,依将军之见,如今制胜之道,皆赖天时指引?却不知将士浴血用命、地形利弊权衡、粮草辎重保障,这些凡俗军务,在天意面前,可还占得几分重量?”
徐亮大手一挥,语气斩钉截铁,“天时即是一切!大势所趋,顺之者昌!既得天之助,山川险隘亦当为之开道,麾下士卒自然士气如虹,用命效死!待本将军借此天威,肃清边患,直捣北蛮王庭,届时……”
他话语一顿,眼中掠过一丝更深沉的狂热与无限憧憬,仿佛已看到自己功成名就,凯旋回朝,受万民景仰,名垂竹帛的光辉场景,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祝遇春与裴绍元交换了一个眼神。
徐亮这番言论,已远超一名理智将领应有的范畴,近乎痴妄。
他将一切胜利归功于虚无缥缈的“天助”,而轻视了实际的军务筹划、士卒的鲜血与生命,其内心深处对“不朽功勋”的执念,已然扭曲了他的心智,蒙蔽了他的双眼。
“将军神武,胸怀韬略,更兼天佑,实乃国朝栋梁。”裴绍元不动声色,不再深究,拱手道,“愿将军善借天时,早日克竟全功,使我边关永享太平。”
徐亮志得意满,沉浸在自己勾勒的宏伟蓝图之中,并未察觉二人言语中的深意,反而觉得这游方之士颇识时务。
他又意气风发地勉励了二人几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尔等亦当尽心王事”之类的话,便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继续向前巡城去了,背影在烈日下显得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