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那场祭祖,如同一场彻骨的凌迟。帝后还未离去时卢凌风那根紧绷的弦猝然崩断,他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恢复意识时,是高烧带来的灼热与寒战交替折磨。喉咙如同被烈火燎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钝痛和难以抑制的咳嗽。没有医官,没有汤药。皇陵的管事太监得知后,只在门外远远瞥了一眼,丢下一句“既醒了就别耽误活计”,便再无下文。每天还要完成固定的活计,只是在偶尔那个曾经帮助过他的侍卫周淮安会给他送去两个温乎的馒头,仅此而已。
这场病,来势汹汹,去得却缠绵。反反复复拖了数月,高热虽退,却落下了深重的病根。咳嗽日夜不休,身体虚乏得如同被掏空,稍一动弹便是满身虚汗,原本清俊的面容瘦削得只剩下一层薄皮包着骨头,眼窝深陷,眸子里往日或许还有的几分傲气或死寂,如今只剩下一片空茫的灰烬。他像一株失去滋养的植物,在皇陵阴冷的风里,缓慢地枯萎。
就在他以为自己终将悄无声息地腐朽于此地时,一道尖细的嗓音如同冰锥,刺破了这潭死水。来传旨的是个面生的中年太监,眉眼低垂,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情绪。旨意简洁得近乎冷酷——陛下万寿节将至,特召旧人卢凌风回宫参贺。
卢凌风跪在冰冷的地上,听着这荒谬的旨意,心中掀不起半分波澜。是讽刺?是试探?还是那位高坐明堂的帝王,忽然间心血来潮,想起了他这个几乎被遗忘的、不堪的“旧物”?他无从揣测,也无力反抗。
皇陵派了两名膀大腰圆、面色冷硬的侍卫“护送”他回京。名义是护送,实为监视。这两人一路沉默寡言,对卢凌风这个步履蹒跚、咳嗽不止的病秧子毫无耐心,催促斥责如同驱使牲口。
卢凌风咬紧牙关,拖着残破的病体,在颠簸的马背上勉力支撑。剧烈的咳嗽时常让他蜷缩起身子,眼前阵阵发黑。那两名侍卫看着他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眼中只有毫不掩饰的厌烦。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这么个差事!”一名侍卫啐了一口,“照他这个走法,猴年马月能到长安?” “少废话,上头交代了,人必须带到,死活不论。”另一人冷冷回道,目光扫过卢凌风,如同看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
这日午后,天色骤变,浓重的乌云如同墨汁般泼洒下来,顷刻间,瓢泼大雨倾泻而至,官道瞬间泥泞不堪。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得人脸颊生疼。卢凌风浑身湿透,单薄的囚衣紧紧贴在骨头上,冷得他浑身筛糠般颤抖,咳嗽得撕心裂肺,几乎要从马背上栽下去。“妈的!这鬼天气!”一名侍卫抹去脸上的雨水,暴躁地咒骂,“前头好像有个镇子,找个地方避避,这小子要是死半路,咱们也麻烦!”
三人顶着暴雨,狼狈不堪地冲进了小镇唯一一家看起来能落脚的小旅馆——“悦来客栈”。招牌破旧,门板在风雨中吱呀作响。两名侍卫要了两间上房,掌柜的面露难色:“官爷,实在对不住,小店就剩一间空房了,还是……还是堆放杂物的,勉强能住人。你看这雨大的……”
那侍卫眉头紧锁,看了看外面丝毫没有停歇迹象的暴雨,又回头瞥了一眼倚着门框、几乎站不稳、不住咳嗽的卢凌风,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就那间杂物房,给他住!”他粗鲁地一指,对掌柜吩咐道,“赶紧的!再弄点酒菜送到我们房里!”说罢,两人再不多看卢凌风一眼,径直上了楼。
掌柜看着气息奄奄、浑身滴水的卢凌风,摇了摇头,引着他走向旅馆最深处、靠近后院的一间阴暗小屋。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埃味扑面而来。屋里堆着破旧的桌椅杂物,角落里一张窄小的木板床上,铺着看不出颜色的薄褥。“客官,您……您将就一下吧。”掌柜的似乎也有些过意不去。
卢凌风虚弱地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踉跄着走到床边,几乎是瘫软了下去。湿冷的衣服黏在身上,寒意如同无数细针,往骨头缝里钻。咳嗽一阵紧似一阵,胸口闷痛得像要炸开。他蜷缩起来,意识渐渐模糊,只觉得黑暗如同潮水,一点点将他吞噬。
就在卢凌风三人进入悦来客栈后不久,几骑快马也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客栈对面一处废弃宅院的屋檐下。蓑衣摘下,露出苏无名沉静睿智的脸庞,身旁是娇俏却眼神锐利的樱桃,少年气盛的薛环,温婉中带着坚毅的裴喜君,以及须发皆白、目光炯炯的费老。
“苏大人,确认了,师父就在里面,被那两个混蛋扔进了最里面的杂物房!”薛环压低声音,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愤怒,拳头攥得咯咯响,“他们竟敢如此对待师父!”
苏无名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凝重:“稍安勿躁。陛下突然召他回宫参加万寿节,此事绝不简单。我们暗中跟随,一定要是确保他安全” 樱桃蹙着秀眉:“看他那样子,病得真是不轻,这一路怕是吃了不少苦头。”裴喜君眼中满是担忧:“得想办法给他看看病,再这样下去,他撑不到长安的。”老费捋着胡须,眼神锐利地扫过客栈二楼那间亮着灯的房间(两名侍卫所在),又看向深处那间漆黑的杂物房:“那两个鹰犬在饮酒作乐,今夜是个机会。只是需万分小心,不能打草惊蛇。”
夜色渐深,雨势渐小,但天地间仍是一片墨黑。客栈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值夜的伙计在柜台后打着瞌睡。子时将近,一道娇小的黑影如同灵猫,悄无声息地翻过后院矮墙,是樱桃。她身手敏捷,迅速探查了客栈内外情况,确认安全后,向对面打了个手势。
苏无名点了点头,老费背起药箱,薛环和裴喜君紧随其后,几人借着夜色掩护,潜入了客栈后院。杂物房的门只是虚掩着。薛环第一个冲进去,借着裴喜君手中微弱的气死风灯灯光,看到蜷缩在破床上、形销骨立的卢凌风时,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师父!”薛环的声音带着哭腔,几步冲到床边,想要触碰,又怕弄疼了他。只见卢凌风双眼紧闭,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而微弱,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这帮天杀的!”薛环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冲上楼去宰了那两个侍卫。“环儿,冷静!”苏无名低喝一声,上前查看卢凌风的情况,眉头紧锁,“费老,快!”
老费不敢怠慢,立刻上前,蹲在床边,伸手搭上卢凌风的腕脉。片刻后,他脸色愈发沉重:“外邪入里,寒热交争,心肺俱损,兼之郁结于心,元气大耗……若再晚一两日,恐神仙难救。”他迅速打开药箱,取出银针。灯光下,他凝神静气,出手如电,银针精准地刺入卢凌风头顶的百会、胸口的膻中、手臂的曲池等穴位。随着老费指尖轻捻,度入温和的内息,卢凌风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
“凌风哥哥!”裴喜君心疼地低唤,用手帕轻轻擦拭他额头的冷汗。卢凌风在浑噩中,只觉得几处穴位传来酸麻胀痛之感,随即一股温和的暖流强行注入,驱散着四肢百骸如同附骨之疽的寒意,那撕扯肺腑的咳嗽欲望似乎被一股力量稍稍压制。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中,映入了几张熟悉而关切的脸庞。
“是你们……是梦么……”他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 “不是梦,卢大哥,是我们!”樱桃急忙低声道,眼圈也有些发红,“我们一直在暗中跟着你。”薛环紧紧握着卢凌风冰凉的手,哽咽道:“师父,你受苦了……徒儿没用……”
卢凌风看着他们,空洞的眸子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复杂情绪淹没。他想问什么,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老费示意众人安静,继续运针,又取出几颗散发着清苦药香的褐色药丸,小心喂入卢凌风口中:“咽下去,固本培元,吊住性命。”药丸入口,化作一股暖流,缓缓沉入丹田,滋养着他近乎枯竭的元气。
苏无名看着卢凌风稍稍缓过来一口气,沉声道:“凌风,万寿节召你回宫,恐非吉兆。你需心中有数,万事小心。”卢凌风虚弱地眨了眨眼,表示明白。他心中有太多疑问,太多悲凉,此刻却连表达的力气都匮乏。
老费行针用药约莫半个时辰,卢凌风的呼吸终于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脸上那层死灰之气淡去了不少,沉沉睡去。“只能暂时稳住他的病情,”老费收起银针,面色凝重,“他的身子亏空得太厉害,需长时间静养调理。万寿节……只怕是一道鬼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