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费凝神屏息,指尖稳稳搭在卢凌风瘦削腕间,那微弱的脉搏如同风中残烛,在他感知中艰难跳动。起初,他眉头紧锁,专注于疏导那外感风寒、内耗心脉的紊乱气息,苏无名依他先前吩咐熬好的汤药,已由樱桃和喜君小心扶起卢凌风,一点点灌了下去,虽洒出些许,但大部分总算是咽了下去。
卢凌风依旧昏沉,药力作用下,呼吸稍显平稳,不再那般撕心裂肺。屋内气氛稍缓,薛环紧攥的拳头也松开了些,眼巴巴望着老费,期盼能从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到一丝好转的迹象。
然而,就在众人稍感宽慰之际,老费搭脉的手指猛地一颤!他像是触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脸色骤变,花白的胡须都因震惊而微微抖动。他不敢置信般,再次凝神细察,指尖内力微吐,更深地探入那枯竭的脉象深处。
“这……这怎么可能?!”老费失声低呼,声音里充满了惊怒与难以置信。“费老,怎么了?”苏无名心中一沉,立刻问道。樱桃、喜君和薛环也瞬间绷紧了神经,围拢过来。老费缓缓收回手,脸色铁青,胸膛因愤怒而微微起伏,他看向床上无知无觉的卢凌风,眼中满是痛惜与愤怒:“他这病,虽是风寒入体、忧思成疾所致,但……但他脉象深处,竟还潜伏着另一股阴损至极的毒性!”
“毒性?”苏无名眼神锐利起来。“是一种极阴寒、极隐秘的药物,”老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名为‘绝嗣药’,药性缓慢,潜伏极深,寻常医者根本难以察觉。其作用……其作用乃是绝人子嗣,损伤先天元气,令男子……终身难有后!”
“什么?!”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小小的杂物房内!薛环眼睛瞬间赤红,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破桌子上,木屑纷飞:“谁?!是谁这么歹毒!竟对师父下此毒手!!”他声音哽咽,充满了暴怒与心痛。樱桃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眼中满是惊骇与同情。裴喜君更是脸色煞白,身子晃了晃,她看向卢凌风那苍白憔悴的睡颜,想到他可能永远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心疼涌上心头,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苏无名面沉如水,袖中的手紧紧握起,指节泛白。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低沉而冰冷:“何时中的毒?可能推断?”
老费闭目沉吟片刻,复又睁开,眼中精光闪烁:“此药需长期服用,方能见效且难以察觉。观其脉象,毒性已深入肝肾,非一日之功。恐怕……恐怕在他尚在宫中,甚至……得宠之时,便已被人暗中下药。”
得宠之时?众人心中俱是一寒。那时节,卢凌风看似风光无限,竟是日日饮鸩而不自知!是谁?是后宫争宠的妃嫔?是忌惮他与他母亲太平公主势力的朝臣?还是……那至高无上之人,为了彻底控制或惩罚,所施展的冷酷手段?无人敢深想,但那股寒意却瞬间浸透了每个人的骨髓。
“费老……”裴喜君声音带着哭腔,急切地抓住老费的衣袖,“您医术高明,一定能救他的,对不对?求求您,想想办法救救凌风哥哥!”老费看着喜君梨花带雨的模样,又看看床上气息微弱的卢凌风,重重叹了口气:“此药歹毒无比,其毒性已与他的元气纠缠不清。若要根治,难!难如上青天!”
希望瞬间破灭,喜君的眼泪落得更急。薛环更是如同被抽干了力气,颓然靠在墙上。“不过……”老费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并非全无希望。若能寻到几味极其罕见珍稀的药材,或可炼制‘回阳续断丹’,尝试拔除部分深植的寒毒,挽回一线生机。只是……” “只是什么?费老您快说!无论多难,我都要救师父!”薛环猛地站直身体,眼中重新燃起火焰。
“只是其中一味主药,‘赤阳地龙胆’,生长于至阳至热之地,极为罕见,寻常药铺绝无可能有。据老夫所知,或许只有一个地方……有可能找到。” “哪里?”苏无名沉声问道。“鬼市。”老费吐出两个字。
鬼市!众人心中都是一凛。那是长安城内最为神秘、混乱,也最为危险的地下交易场所,龙蛇混杂,真假难辨,更充斥着各种见不得光的勾当。“我去!”薛环毫不犹豫,斩钉截铁,“费老,我跟你去!无论如何,我也要把药给师父取回来!”
老费看着薛环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好!鬼市凶险,你我二人同去,也好有个照应。”他又转向苏无名,“苏大人,在取得‘赤阳地龙胆’之前,老夫先开一剂温和的药方,暂时压制他体内的寒毒与病势,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撑不了太久。”
苏无名郑重点头:“有劳费老。药方交给喜君,她心思细,准备药材之事交由她。我们会在此设法拖延行程,为你们争取时间。”老费不再多言,立刻借来纸笔,唰唰写下一张药方,交给裴喜君。喜君紧紧攥着药方,如同攥着救命的稻草,用力点头:“费老放心,我一定会准备好!”老费又迅速为卢凌风施了几针,暂时稳住他体内紊乱的气息,低声道:“凌风小子,撑住,等我们回来。”
天色将明,持续了一夜的大雨终于停歇,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湿木的气息。一缕微弱的晨光透过破旧的窗纸,照在卢凌风脸上。他睫毛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意识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纱,身体依旧沉重虚弱,但比起昨夜那濒死的昏沉,似乎多了一丝微弱的清明。喉咙不再那么灼痛,咳嗽也平息了不少。他茫然地看着头顶布满蛛网的房梁,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就在这时,杂物房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两名侍卫走了进来。他们显然休息得不错,脸上带着宿醉未醒的慵懒和不耐。“哟?还没死啊?”一名侍卫看到卢凌风睁着眼,略带惊讶地嗤笑一声,随手将两个冷硬的包子扔到他床边,“算你命大!赶紧吃了,吃完上路!耽误了万寿节,你我都吃罪不起!”
卢凌风看着那两个沾着些许尘土的包子,胃里一阵翻腾,没有任何食欲。但他知道反抗无用,只能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动作却依旧迟缓无力。另一名侍卫看着他慢吞吞的样子,眉头一皱,上前一步似乎想催促。
“住手!”一声清冷的低喝从门外传来。苏无名、裴喜君和樱桃三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拦住了侍卫的动作。两名侍卫一愣,看清来人衣着气度不凡,尤其是苏无名那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他们收敛了几分嚣张。领头侍卫拱了拱手,语气却依旧强硬:“几位是何人?为何阻拦我等公务?此人乃陛下亲旨召见,需即刻返京,不得延误!”
苏无名目光扫过床上虚弱不堪的卢凌风,心中痛惜,面上却不动声色:“二位差官,卢公子病体未愈,如此仓促赶路,恐生不测。是否可宽限一两日,待他病情稍稳……” “不行!”那侍卫断然拒绝,声音提高了几分,“圣命难违!陛下万寿节在即,点名要见此人,若是迟了,谁来担待?尔等若要阻拦,便是抗旨!”
“抗旨”二字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苏无名眼神一凝,知道此刻硬拦绝非上策,反而会害了卢凌风。卢凌风在床上,将门口的争执听得清清楚楚。他看着苏无名他们担忧却无奈的面容,又看了看两名侍卫冰冷而不容置疑的脸,心中一片冰凉。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床板,缓缓坐直了身体。
“苏……苏兄,”他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丝决绝,“不必……为难。我……随他们去。”他伸出手,颤抖着,慢慢抓起了床边那两个冰冷的包子,看也没看,艰难地往嘴里塞去。粗糙冰冷的食物划过喉咙,带来一阵不适,但他只是机械地吞咽着。
苏无名、喜君和樱桃看着他这般模样,心如刀绞,却无法再出言阻止。皇权如山,圣旨如刀,此刻的他们,显得如此无力。
两名侍卫见状,冷哼一声:“算你识相!快点吃!”卢凌风勉强咽下半个包子,便再也吃不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捂住嘴,好一会儿才平复,脸色更加苍白。“可以……走了。”他喘息着,看向那两名侍卫,眼神空洞,仿佛已放弃了一切挣扎。一名侍卫上前,粗鲁地将他从床上拽起。卢凌风脚步虚浮,几乎站立不稳。
苏无名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薛环和老费已连夜出发前往鬼市,此刻不在身边。喜君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樱桃紧紧握着她的手。“凌风,保重!”他们只能哑声送出这句无力的嘱咐。
卢凌风被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架着,踉跄地拖出了杂物房,拖出了悦来客栈,重新踏上了泥泞的官道,向着那座吞噬了他青春、尊严与健康的长安城,向着那吉凶未卜的万寿节,一步步走去。
晨光熹微,映照着他单薄而绝望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苏无名站在客栈门口,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目光深沉如海。他知道,真正的风雨,此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