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还未亮,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沉寂的皇城,连鸟雀都尚未苏醒。凝香阁外却响起了一阵急促而克制的叩门声,打破了这黎明前最后的宁静。
卢凌风本就浅眠,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便睁开了眼睛。黑暗中,他眸子里没有丝毫刚醒的迷茫,只有一片清醒的冰冷。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听着那敲门声,如同听着命运的丧钟再次敲响。
门被从外面推开,进来的依旧是皇帝身边那位大太监, “卢公子,” 大太监的声音在昏暗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冰冷,“陛下口谕。”
卢凌风缓缓坐起身,没有点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沉默地看向他。“陛下念及公子……身份特殊,久居内宫恐有不便。” 大太监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文书,“特恩准公子,即日起迁往西郊皇陵居住,为列祖列宗守陵,静思己过,以尽孝道。”迁往皇陵……守陵……
卢凌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皇陵,那是比冷宫更遥远、更荒凉、更被遗忘的地方。说是“守陵尽孝”,实则是彻底的流放,是将他这枚“不驯服”的棋子,彻底清理出权力中心,丢到一个自生自灭的角落。皇帝甚至懒得再费心“打磨”他了,直接选择了眼不见为净。
一股冰寒的绝望,夹杂着一丝荒谬的解脱感,瞬间席卷了他。离开这座金丝牢笼,去往那荒冢之间,或许……也是一种自由?至少,不用再日复一日地扮演那个令人作呕的“侍君”,不用再承受那近距离的折辱与审视。
大太监没有给他太多品味这复杂情绪的时间,继续用那平板的声音说道:“另,陛下仁德,念及太平公主殿下年事已高,幽居府中恐伤玉体。即日起,解除公主府封禁,准许殿下于府内自由行走,一应供奉,恢复旧例。”解除公主府的封禁!
这个消息,比将他流放皇陵更让卢凌风心神剧震!皇帝这是什么意思?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将他自己放逐到天涯海角,却放宽了对母亲的禁锢?是安抚?是分化?还是……更深的、他暂时无法看透的算计?
他猛地抬头,看向大太监,想从那张石雕般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却只看到一片漠然。“陛下隆恩……臣,叩谢。” 卢凌风的声音干涩沙哑,他掀开薄被,走下床榻,对着皇宫的方向,深深叩拜下去。动作标准,姿态恭顺,无可挑剔。
大太监似乎完成了任务,微微躬身:“车驾已在宫门外等候,请公子即刻启程,不得延误。”说完,他退了出去,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凝香阁内,再次只剩下卢凌风一人。他缓缓直起身,环顾着这间囚禁了他半年之久的华丽宫殿。晨曦微光透过窗棂,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也照亮了他苍白而平静的脸。没有愤怒,没有不甘,甚至没有太多的意外。
他走到窗边,最后看了一眼外面那被宫墙切割的天空,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开始收拾自己那少得可怜的、不属于这宫闱的物品——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不过几件换洗衣物,以及……那本早已被他翻烂、字句却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的《男诫》。
当他拎着一个小小的、简单的包袱走出凝香阁时,天色才刚刚亮起。宫道上有早起的宫人远远看见他,皆迅速低下头,避让到一旁,眼神复杂,却无人敢上前搭话。
他被四名侍卫“护送”着,沉默地走向宫门。脚步平稳,背脊挺直,仿佛不是被流放去守陵,而是奔赴某个重要的使命。
宫门外,一辆灰扑扑的、没有任何皇室标记的马车等在那里,旁边只有寥寥几名看起来像是陵寝杂役的护卫。卢凌风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森严的宫门,朱红的颜色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刺目。他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随即毫不犹豫地踏上了马车。
车帘垂下,隔绝了视线。马车缓缓启动,轱辘声碾过青石板路,载着他,驶向那未知的、注定清冷孤寂的皇陵。
而同一天,太平公主府那扇紧闭了许久的大门,在无人喧哗的情况下,被悄然打开。撤去的禁军,恢复的供奉,似乎预示着某种“恩典”的降临。只是,这“恩典”与那驶向西郊的破旧马车,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照。
皇宫深处,皇帝听着内侍的回报,面无表情。一个被放逐到荒冢,一个被解禁于府邸。他用自己的方式,再次清晰地划下了界限,宣示着绝对的掌控。仿佛昨夜长春殿内那场激烈的、关乎名声与人伦的短暂交锋,从未发生过。一切都回到了他设定的轨道上。
只是,那被流放者眼中深藏的冰冷,与那被解禁者心中未必消散的恨意,是否真的会如皇帝所愿,就此沉寂于皇陵的黄土与公主府的繁华之下?
唯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