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继续道,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锤:“人老了,难免念旧。看到风儿……看到卢公子如今这般‘懂事知礼’,臣不由得……想起了他的父亲,想起了臣那早逝的兄长,高宗皇帝和则天皇后……”
她刻意提到了高宗和武则天!这是皇帝心中最复杂、最忌讳的根源之一!他得位看似正统,却始终笼罩在祖母武则天的巨大阴影下,对那段女主临朝的历史,既想抹去,又无法彻底割裂。
“想起他们当年,是如何教诲子女,何为天家体统,何为……骨肉亲情。” 太平公主的目光终于转向皇帝,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陛下如今统御四海,威加宇内,乃不世出的明君。对待臣这等风烛残年、早已是陛下掌中玩物的罪妇,自然是生杀予夺,随心所欲。”
她先将自己贬低到尘埃里,随即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透出一股凛然之气:“只是,陛下,天家无私事。今日这长春殿内,陛下是君,亦是侄。臣是臣,亦是姑母。卢凌风是陛下的‘侍君’,可他身上流淌的,亦是高宗皇帝与则天皇后的血脉!是陛下的血亲!”
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殿中:“陛下今日可以让他穿绯衣,行仆役之事,可以让他跪地布菜,折辱其母。这些,臣都受了,他也受了。因为您是君,我们是臣。”
她微微前倾了身体,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死死盯住皇帝:“但请陛下别忘了,史官之笔,如刀如椽!后世史书之上,今日陛下是如何在姑母寿辰之上,逼迫身兼‘侍君’与‘血亲’二重身份的甥儿,以奴仆之姿伺候其生母,逼其生母吞泪咽下这‘孝心’……这一幕,终究会被记录下来!陛下是想要一个‘仁孝治天下’的清名,还是……一个‘刻薄寡恩、罔顾人伦’的评语?”
她没有声嘶力竭,没有痛哭流涕,只是用最平静的语气,陈述着一个最残酷的可能——舆论与青史的压力!
皇帝脸上的那点漫不经心和冷笑,终于彻底消失了。他盯着太平公主,眼神阴沉得可怕。他可以用强权压服一切,可以掌控朝臣的生死,可以肆意折辱卢凌风,但他无法完全控制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更无法左右后世史官的评判!尤其是涉及“孝道”这个人伦大防!
太平公主看着他阴沉的脸色,知道击中了要害。她缓缓靠回椅背,脸上露出一抹极其疲惫,却又带着一丝惨淡笑意的表情:“臣已是将死之人,无所畏惧。风儿……如今这般模样,生不如死,或许亦无所惧。只是陛下……您还年轻,您的江山,您的身后名……何必因我等冢中枯骨,沾染上这等……难以洗刷的污点?”
她这是在以自身和儿子的“无惧”,反将皇帝一军!用皇帝最在意的“身后名”和“江山稳固”来作为反击的武器!
说完这最后一番话,太平公主不再看皇帝,而是重新拿起玉箸,这一次,动作缓慢而稳定,夹起碟中另一块冰冷的菜肴,送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言语交锋从未发生,她只是在安静地用膳。
但整个长春殿的气氛,已经彻底改变。皇后的脸色微微发白,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皇帝。周围的宫人内侍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卢凌风依旧垂首立在阴影里,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没想到,母亲在如此绝境之下,竟还能发出如此犀利、直指皇帝软肋的反击!这不再是情绪化的哭诉,而是精准的政治敲打!
皇帝沉默了。他盯着慢条斯理用膳的太平公主,又瞥了一眼如同隐形人般的卢凌风,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那股掌控一切的得意,此刻被一种被冒犯的愠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所取代。
他确实可以立刻下令处死太平公主,可以变本加厉地折磨卢凌风。
但太平公主的话,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心里。他固然是皇帝,可以无法无天,但他终究无法完全摆脱“名声”的束缚,尤其是涉及到“孝”与“人伦”的底线。
良久,皇帝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哼,却没有再继续逼迫。他猛地站起身,吓了所有人一跳。“朕乏了。” 他丢下这三个字,甚至没看太平公主和卢凌风一眼,拂袖而去!皇后连忙起身,匆匆跟上。
一场精心策划的羞辱盛宴,竟以皇帝的拂袖离去,戛然而止。
虽然屈辱依旧存在,伤害已然造成,但太平公主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以名声和历史为赌注的反击,终究是在这铁桶般的皇权压迫下,撕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长春殿内,只剩下默默用膳的太平公主,和依旧如同石像般侍立的卢凌风。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硝烟,与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抗争过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