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却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语气愈发刻薄,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姑母,您这是怎么了?是今日御膳房的饭菜不合您的口味,还是……”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僵立在阴影里的卢凌风,“还是您儿子……伺候得不周,让您不满意了?”
皇帝那声冰冷的诘问,如同淬了毒的冰锥,骤然刺穿了长春殿内那层虚伪的平静。众人的目光,或明或暗,全都聚焦在太平公主和她面前那碟堆叠如山的菜肴上。
太平公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强撑了许久的、如同面具般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缓缓抬起头,望向御座上那个嘴角噙着冷笑、眼神却锐利如鹰的侄儿皇帝。
她的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麻木,也没有了刻骨的恨意,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深不见底的悲哀与疲惫。她看着皇帝,又仿佛透过皇帝,看到了这吃人的宫闱,看到了他们李唐皇室血脉相残的宿命。
皇帝继续慢悠悠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太平公主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大半年前,您为了能让您这儿子‘过得好些’,可是不惜联合旧部,上书朝廷,闹得朝野震动,那份‘慈母之心’,朕至今记忆犹新啊。” 他嘴角的冷笑加深,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怎么?如今您儿子就跪在您面前,亲自为您布菜,尽这份‘孝心’,您反而……不肯赏脸了?”
这话阴毒至极!他将太平公主那拼死一搏的反击,扭曲成了只为儿子争宠的私心,又将此刻卢凌风被迫的屈辱伺候,说成是“孝心”,逼着太平公主在众目睽睽之下,吞下这碗由自己儿子亲手捧上的、掺着血泪的“孝心”!
太平公主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脸色煞白,毫无血色。她看着皇帝,又缓缓转头,看向那个低垂着头、身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消散的儿子。她看到儿子那紧绷的下颌线,看到他微微颤抖的指尖,看到他那身刺目的绯色……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因为她这个母亲!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痛楚,混合着无尽的酸楚与绝望,猛地冲上了她的喉咙。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瞬间模糊了视线,顺着她保养得宜却已显苍老的脸颊,汹涌而下。
她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筷子,而是颤抖着,直接用手抓起金碟中一块早已冰凉的、儿子方才为她夹的点心,看也不看,近乎粗暴地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动作仓促而狼狈,完全失了公主的仪态。
她用力地咀嚼着,仿佛嚼的不是食物,而是玻璃渣子,是血,是泪,是这半生荣辱沉浮,是母子二人无法挣脱的悲惨命运!泪水混杂着点心的碎屑,沾湿了她的嘴角和下颚,她也浑然不顾。
她就那样,睁着盈满泪水的、通红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御座上的皇帝,一边机械地、用力地吞咽,一边用那破碎不堪、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嘶哑地回道:“谢……陛下……‘恩典’……饭菜……很好……臣……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泊里捞出来,带着令人心颤的悲凉与绝望。
殿内死寂一片,只剩下太平公主那压抑不住的、混合着吞咽声的细微啜泣,在空旷的大殿中低回盘旋,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窒息。卢凌风死死地闭上了眼睛,将头垂得更低,不敢再看母亲那副模样。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这一刻,被母亲那混合着泪水的吞咽声,彻底碾碎了。
皇帝看着太平公主这失态的一幕,看着她那强忍悲痛、狼狈吞咽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近乎变态的满足感,随即又恢复了淡漠。他仿佛终于满意了,不再紧逼,只是慵懒地靠回御座,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着里面琥珀色的液体。“姑母喜欢就好。”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仿佛刚才那场残忍的逼迫从未发生。
这场寿宴,在这一刻,彻底变成了一场鲜血淋漓的献祭。而祭品,是母子二人残存的尊严,与那早已支离破碎的骨肉亲情。
太平公主那混合着泪水的、近乎粗暴的吞咽,与那破碎的谢恩声,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在每一个目睹此景的人心上,连那些肃立的禁军,都有几人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殿内的死寂,比之前的丝竹声更令人难熬。皇帝嘴角那抹掌控一切的冷笑尚未完全敛去,他似乎很享受这种将人尊严踩碎的快感,正准备再说些什么,进一步碾磨这对母子残存的意志。然而,就在他开口的前一瞬,太平公主却猛地停止了那狼狈的咀嚼。
她用袖子,极其缓慢,却又带着一种异样庄重的姿态,擦去了脸上纵横的泪水和唇边的食物残渣。尽管眼眶依旧通红,但当她再次抬起头时,那双凤眸中的悲恸与绝望竟奇迹般地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属于昔日那位权倾朝野的公主的威仪。
她没有看皇帝,而是将目光投向殿外阴沉沉的天空,仿佛在对着冥冥中的什么诉说,声音不再嘶哑,反而透出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与清晰:“陛下……” 她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臣方才失仪,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