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死水微澜般的状态,在凝香阁内持续了整整半年。秋去冬来,窗外的海棠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颤抖,如同卢凌风日渐枯槁的心。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被遗忘的囚禁,习惯了粗糙的食物和冰冷的殿宇,习惯了将所有的情绪和念头都深埋在无人可及的冰层之下,只依靠着那点近乎本能的、对生存的坚持和对未知机会的等待,维持着这具躯壳最基本的运转。
直到这天傍晚,那扇许久未曾被皇帝亲临的殿门,再次被从外面推开。来的不是日常送饭的内侍,而是皇帝身边那位总是板着脸、如同石雕般的大太监。他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手中并未捧着食盒或赏赐,而是空手肃立。
卢凌风正坐在窗边的旧垫子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出神。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头,脸上是这半年来早已凝固的、如同面具般的平静,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他甚至没有起身,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算是行礼。
大太监似乎也习惯了他这副模样,并未计较他的“失礼”,只是用那毫无波澜的声调,清晰地说道:“卢公子,陛下口谕。”卢凌风沉默地看着他,等待下文。“明日,是太平公主殿下寿辰。” 大太监的声音在空旷寒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陛下念及天家亲情,特恩准公主殿下明日回宫,于长春殿设小家宴,以示庆贺。”
一股混杂着巨大惊喜、深切担忧、以及无法言喻的酸楚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喉咙,让他几乎要哽咽出声。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汹涌的情绪硬生生压了回去,只有那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泄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大太监仿佛没有看到他细微的变化,继续用那平板的声音说道:“陛下特意吩咐,明日宴席,卢公子……也需出席。”
他也需要出席?卢凌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皇帝让他也去?在这种场合?以他如今这“男宠”的身份,去参加母亲的寿宴?!这哪里是“恩典”?这分明是又一场精心设计的、要在母亲心上捅刀子的羞辱!是要让母亲亲眼看着,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儿子,如今是何等不堪的模样!
愤怒、屈辱、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鄙夷的、想要见到母亲的渴望,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但他知道,他不能拒绝,甚至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愿。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翻腾的情绪,用那沙哑了半年的、带着虚弱气息的声音,恭顺地回应道:“臣……领旨谢恩。”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异样。
大太监似乎完成了任务,不再多言,微微躬身,便带着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重新关上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凝香阁内,再次只剩下卢凌风一人。
他依旧维持着坐在窗边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真正的雕像。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也隐没了下去,殿内陷入一片昏暗。许久,许久。
他才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同样冰凉的脸颊,那里没有任何湿意,只有一片干涸的麻木。
明天……就要见到母亲了。以这样一种,他宁愿死也不愿让她看到的方式。
皇帝的这一招,何其毒辣。不仅是要折磨他,更是要当着她的面,将她儿子最后的尊严,彻底碾碎。
卢凌风放下手,在渐浓的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里,不再是半年来伪装出的死寂,也不再是片刻前翻涌的激烈情绪,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绝望寒意的……冷静。
他知道,明天的寿宴,将是一场比过去任何一次折磨都更加残酷的考验。
而他,必须去。也必须,撑下去。
为了母亲那或许会因此而更加痛苦的眼神,也为了……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或许能在绝境中窥见一丝缝隙的可能。
他深吸了一口这凝香阁内冰冷而污浊的空气,重新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封存回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壳之下。
只是这一次,那冰壳之下涌动的,不再是单纯的绝望,而是一种被逼到极致后,悄然滋生的、与毁灭同行的决绝。
翌日下午,天色有些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皇城的飞檐,寒风卷着落叶,在空旷的宫道上打着旋儿。气氛肃杀,远非寿辰应有的喜庆。长春殿外,仪仗森严。禁军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披甲执戟,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与其说是护卫,不如说是监视。
皇帝与皇后端坐于殿前丹陛之上的御座中,皇帝一身明黄龙袍,面色平淡,看不出喜怒;皇后凤冠霞帔,姿态端庄,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母仪天下的微笑。而在御座侧后方,那本该属于皇子或重臣的位置,此刻站着的,却是穿着一身崭新却依旧刺目绯色锦袍的卢凌风。
他低垂着眼,面容比半年前更加清癯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寒风吹起他宽大的袍袖,勾勒出底下过于单薄的身形。他双手拢在袖中,指尖冰冷,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颤抖。
远处,传来了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一队盔明甲亮的禁军,簇拥着一架略显朴素的宫车,缓缓行来。宫车四周帷幔低垂,看不清内里情形,但那严密到近乎押解的护卫阵势,已足够说明一切。
卢凌风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强迫自己维持着垂首的姿态,目光却死死盯着地面金砖的缝隙,仿佛要将那里看出一个洞来。他能感觉到御座上投来的、那道若有实质的审视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宫车在丹陛下停稳。两名宫女上前,小心翼翼地掀开车帘。先探出来的,是一只扶着宫女手臂、戴着翡翠指环、却依旧难掩枯瘦的手。紧接着,太平公主的身影,出现在了车辕旁。
她穿着一身按制备下的、象征亲王品级的深青色蹙金礼衣,头戴珠翠花树,妆容精致,试图掩盖住长年幽禁带来的憔悴与苍老。她的背脊依旧挺直,带着属于太平公主的最后一丝骄傲,但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凤眸,此刻却深陷着,里面是沉淀了太多痛苦与风霜后的、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是在目光抬起,扫向丹陛上那明黄身影的瞬间,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刻骨的恨意与冰冷,随即又被迅速敛去。
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皇帝身上过多停留,便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骤然转向了御座侧后方那个绯色的身影!
那一瞬间,卢凌风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母亲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无法置信的惊痛、锥心刺骨的怜惜,以及一种几乎要将她自身也焚毁的愤怒!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着宫女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母子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卢凌风在那双熟悉的眼眸中,看到了迅速积聚的水光,看到了那强忍着的、几乎要碎裂的悲痛。他心中剧痛,几乎要失控地冲上前去,但他不能。他只能更快地、更深地低下头,避开了那令他无地自容的注视,将所有的情绪死死锁在喉间,化作一片死寂的漠然。
太平公主看着儿子那过分顺从、甚至不敢与自己对望的姿态,看着他那苍白消瘦得不似人形的脸颊,看着那身刺目的、象征着屈辱的绯色衣袍……她猛地闭上了眼,胸口剧烈起伏,再睁开时,里面已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死气的平静。
她缓缓抬步,在宫女的搀扶下,一步步踏上丹陛的台阶。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踩在儿子和她自己的尊严之上。走到御座前,她依着规矩,敛衽行礼,声音嘶哑,却异常平稳:“臣……太平,叩见陛下,皇后殿下。”
皇帝看着她,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声音温和,却带着冰冷的疏离:“姑母不必多礼。今日是姑母寿辰,朕特设此宴,为姑母贺寿。望姑母……尽兴。”
“谢陛下。” 太平公主再次垂首,然后,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扫过卢凌风所在的方向,这一次,停留的时间更短,却带着一种近乎诀别的、沉重的哀伤。
皇帝仿佛这才想起卢凌风的存在,侧过头,淡淡道:“凌风,还不见过你母亲?”
卢凌风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在母亲面前跪下,以额触地,声音干涩平稳,没有一丝波澜:“臣……卢凌风,叩见公主殿下。恭祝殿下……福寿安康。他用了“公主殿下”,而非“母亲”。
太平公主看着跪在脚下的儿子,看着他低垂的、布满隐忍的后颈,听着那疏离冷漠的称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她极力控制着声音的颤抖:“起来吧。”
“谢殿下。” 卢凌风依言起身,重新退回到皇帝侧后方的阴影里,再次变成了那个沉默的、没有生命的背景。
皇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似乎颇为满意这“母慈子孝”却又界限分明的场面。他率先起身:“时辰不早了,姑母,入席吧。”
帝后率先步入长春殿。太平公主在宫女的搀扶下,跟在后面。卢凌风则沉默地跟在最后。
殿内,早已备下宴席。珍馐美馔,玉液琼浆,歌舞升平,一切看起来都符合一场皇家寿宴的规格。只是那无处不在的、肃立的禁军,以及席间几人之间那诡异而冰冷的气氛,让这场寿宴,从一开始就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卢凌风坐在皇帝下首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低眉顺目,如同一个精致的摆设。他能感觉到母亲偶尔投来的、那如同泣血般的目光,但他始终没有抬头回应。
酒过三巡,皇帝似乎兴致渐高,他放下手中的金盏,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下首面容平静、眼神却难掩枯槁的太平公主,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说起来,” 皇帝的声音在乐曲的间隙中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大半年前,那坊间关于‘天后重生’的歌谣,闹得是沸沸扬扬,着实让朕……心烦了许久。”
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乐师手下微乱,舞姬的脚步也滞涩了一瞬,随即又强自恢复。皇后的笑容依旧得体,眼神却微微闪烁。太平公主握着玉箸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但她脸上依旧是那副历经风霜后的麻木平静,甚至没有抬眼看皇帝。
卢凌风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皇帝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敲打、折辱母亲的机会。
皇帝仿佛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变化,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虽然后来查明,是赵德明那几个前朝余孽搞的鬼,但朕总觉得……此事或许并非如此简单。姑母,” 他目光转向太平公主,语气带着一种虚伪的关切,“您久居宫外,消息或许比朕更灵通些?可曾听闻,是否还有别的什么……蛛丝马迹?或者说,是否有那等不长眼的小人,曾试图借着姑母昔日的威名,行那不轨之事?”
这话问得极其阴毒。表面是询问线索,实则是在暗示太平公主与那歌谣脱不了干系,甚至可能暗中仍有势力依附,图谋不轨。
太平公主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皇帝,声音嘶哑却异常平稳:“陛下明鉴。臣自幽居府中,早已不理外事,耳目闭塞,形同朽木。外界是是非非,臣一概不知,亦无从听闻。至于陛下所言‘威名’……更是折煞臣了,不过是陛下念及旧情,留臣一具残躯苟延残喘罢了。”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将皇帝的试探轻轻挡回,语气中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死寂的认命。
皇帝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他不再追问太平公主,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始终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自己侧后方的卢凌风。“凌风,”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亲昵,却如同鞭子般抽在卢凌风的心上,“你母亲难得回宫一趟,今日又是她的寿辰。你这做儿子的,也该尽尽孝心。”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太平公主面前那几乎未动的菜肴。“去,为你母亲……布菜。” “布菜”二字,如同惊雷,在卢凌风脑海中炸开!让他去给母亲布菜?以他如今这“男宠”的身份,穿着这身象征屈辱的绯色衣袍,在帝后和众多宫人内侍的注视下,去为母亲……伺候膳食?!
这比任何直接的打骂和囚禁都更加残忍!这是要将他们母子之间最后一点体面与尊严,都彻底撕碎,踩在脚下!
卢凌风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让他一阵眩晕,随即又迅速冰冷下去,冻结了四肢百骸。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耻辱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能感觉到母亲骤然投来的、那混合着震惊、痛楚与不忍的目光,如同烧红的针,扎在他的背上。
皇帝的目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静静地落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服从。没有退路。
卢凌风死死咬住牙关,舌尖尝到了腥甜的血味。他极力控制着颤抖的身体,垂下眼,掩去眸中所有翻腾的情绪,用那沙哑而平稳的声音,应道:“是,臣……遵旨。”他缓缓从皇帝身后走出,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他走到太平公主的食案前,跪坐下来——这是奴仆伺候主子的姿势。
如此近的距离,他能清晰地看到母亲眼角深刻的皱纹,看到她那双曾经风华绝代的眸子里,此刻盛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悲痛与无力。她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颤抖着。
卢凌风不敢与母亲对视,他低下头,拿起那双专用于布菜的、较长的银箸。他的手稳定得可怕,没有一丝颤抖,仿佛这双手天生就是为了做这件事。
他夹起一块看起来最软嫩的点心,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可能沾染自己气息的地方,稳稳地放入太平公主面前那只小巧的金碟中。“殿下……请用。”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没有任何情绪。
太平公主看着儿子那低垂的、写满顺从的头顶,看着他那熟练而卑微的动作,胸口剧烈起伏,眼眶瞬间红了。她猛地别开脸,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下喉头的哽咽,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有劳。”
卢凌风没有回应,继续沉默地,为母亲布菜。夹一筷时蔬,舀一勺羹汤……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规矩,无可挑剔,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整个过程中,皇帝就那样悠闲地靠在御座上,品着酒,欣赏着眼前这出“母慈子孝”的戏码,嘴角那抹笑意愈发深邃,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残忍的愉悦。皇后则垂着眼,专注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杯盏,仿佛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殿内的歌舞依旧,却再也无法掩盖这布菜之举所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屈辱与悲凉。
卢凌风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机械地履行着皇帝的命令,直到太平公主面前的金碟中,食物堆叠如山,再也放不下任何东西。
他放下银箸,重新退回到皇帝身后的阴影里,再次变成了那个沉默的背景。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母亲一眼。而太平公主,面对着满碟儿子亲手布下的、却象征着无尽屈辱的菜肴,一口也未曾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