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天,雨渐渐小了,从瓢泼之势转为淅淅沥沥的丝线,最后只剩下树叶间偶尔滴落的水珠。林间弥漫着雨后特有的、清新又湿润的泥土芬芳。
林枫停率先走出洞穴,踩在湿软的落叶上,走了两步,忽然意识到什么,停下脚步回头。只见江泊正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那双属于人类的长腿似乎还不太习惯协调运作,步伐有些生涩,走得不太利索,尤其是地上的枯叶湿滑,他差点打了个趔趄。
林枫停什么也没说,只是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牵住了江泊的手。少年的手掌比他小一圈,指尖微凉,带着雨后林间的湿气,还有一点因为紧张而渗出的薄汗。
“慢点走吧。” 他语气平常,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 江泊被他牵住,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没成功。他觉得自己只是走得慢了一点,有点不习惯,怎么在这个外星人眼里,就好像变成了柔弱到生活不能自理、需要被牵着走的“小废物”了?
“没事,我能走。” 他小声嘟囔了一句,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对方的节奏。被牵着走……好像确实稳当多了,至少不用担心滑倒。他偷偷瞄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林枫停的手掌温暖干燥,指节分明,很有力。
为了证明自己“能走”,江泊故意加快了两步,几乎和林枫停并肩。雨后林隙间,夕阳的余晖正好穿透水汽,化作一道金色的光柱,斜斜地打在林枫停的侧脸上,将他柔软的碎发染成温暖的蜜棕色,连长长的睫毛都清晰可见。江泊看着这幅画面,忽然觉得,这个人……好像还挺善良的。如果去掉他之前捉弄自己、乱挑衣服、还把老鼠扔了那些“坏毛病”的话。
“你现在要走去哪里?” 江泊问,声音比刚才自然了些。
“我要去再拿一个‘指环’,” 林枫停回答得很快,目光扫视着前方雨林,似乎在辨认方向,“现在你戴的这个,能量有限,只能维持小范围、基础的人类形态幻觉。如果过会儿到了……嗯,人比较多的地方,能量波动或者遇到某些检测,可能会暴露。”
他嘴上说得轻描淡写,但“暴露”两个字,还是让江泊心头一紧。
“要去……人多的地方?” 江泊呆了一下,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甚至下意识地扯了扯林枫停的手,把他带慢了几步。他脑海中浮现出指环常识包里那些模糊的、关于“人类社会”的碎片信息——高楼,车流,密集的人群,复杂的规则……还有,似乎并不总是那么友好的互动。作为一条习惯了独处和隐蔽的蛇,他对“人多”有着本能的不安和抗拒。
他攥紧了林枫停的手,指尖因为用力微微泛白,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可不可以……不去?”
林枫停感受到了他的不安和依赖,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他。夕阳的余晖也落在了江泊身上,照亮了他那双写满忐忑和抵触的漂亮眼睛。
“没事。” 林枫停歪了歪头,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然后轻轻捏了捏他攥紧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与坚定,“我保护你。”
四个字,像一个小小的承诺,敲在江泊心上。
他看着林枫停的眼睛,那里面的狡黠和玩味似乎暂时褪去了,只剩下清晰的认真和……足以信赖的沉稳。
江泊抿了抿唇,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攥紧的手微微放松了些,但依然没有松开。
“那……快点走吧。” 他小声说,不知是在催促对方,还是在给自己打气。
“好。” 林枫停应道,重新牵好他的手,放慢了脚步,以一种更加稳妥的速度,带着他,朝着雨林边缘、夕阳沉落的方向走去。
沙沙的脚步声回荡在渐暗的林间。
他们赶在天完全黑透前,到达了最近的人类聚居地——一个位于雨林边缘的小城。
说它是城,或许规模不算大,但对江泊来说,眼前的景象已足够震撼。这里并不荒凉,现代化的灯火(尽管在林枫停的星际标准看来略显落后)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高低错落的楼房取代了参天古木。最吸引他的是街道两旁:摆着摊子的、开着铺子的人们,在属于各自的、被灯光照亮的“小格子”里忙碌着。他们或纤细或粗壮的手指纷飞,在油锅、铁板、面团之间,制造出各种各样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漂亮又精巧的食物,还有那些他从未见过的、闪着金属光泽或透明材质的小工具、小玩意儿。
人类的世界,是灯光绚烂的,是声音嘈杂却充满生机的——孩童的嬉闹奔跑,情侣依偎的低语,远处不知何处传来庆祝的、短暂而漂亮的烟花爆开声……从未闻过的、复杂而浓烈的食物香味混合在一起,钻进鼻腔,让他胃里空空的感觉愈发明显。
一切都使江泊目不暇接。他走得很慢,几乎是挪着步子,黑曜石般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林枫停没有催促他,只是耐心地放慢脚步,始终走在他身侧半步远的地方,偶尔在他被突然响起的喇叭声惊到时,轻轻拉一下他的袖子。
直到两人路过一间飘出浓郁油炸香气的铺子,江泊的肚子不争气地、轻轻地 “咕”了一声。他吸了吸鼻子,脚步像被钉住一样,停在了一个炸鸡铺子前。明亮的玻璃柜后,金黄油亮的炸鸡块堆得像座小山,滋滋地冒着细微的油泡,香气霸道地扑面而来。
“你要吃这个吗?” 林枫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指了指那堆炸鸡。
江泊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眼神几乎要粘在炸鸡上。与此同时,他的肚子非常“配合”地又响亮地咕噜了一下,在嘈杂的背景音里依然清晰可闻。
林枫停忍不住低笑了一声,眯起眼睛,迅速观察着铺子前的交易过程。他看到有些人拿着一个叫做“手机”的扁平方块,对着一个黑白格子图案(“二维码”)扫一下;也看到有人递给老板几张花花绿绿的纸(“现金”)。
略一思索,他决定采用更“传统”、或许也更不容易引起注意(对他这个没有本地账户的外星人来说)的方式。
只见他手腕极其自然地在身侧一翻,指尖微光一闪,几张崭新挺括、面额不小的本地纸钞便出现在他手中——显然是某种物质重组或能量投影技术的小小应用。
他牵着江泊走到柜台前,将钞票递给正忙碌的老板,同时压低声音,用快速而含糊的语调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大概是临时模拟的本地某种方言或借口,比如“朋友饿了,不太会说话,多给点”之类)。老板似乎愣了一下,但看在钞票的份上和对方诚恳(?)的表情上,还是点了点头。
很快,老板先递过来一份用纸袋装好的、热气腾腾的炸鸡,然后又从冰柜里拿出两罐当地产的、罐身上凝结着水珠的果酒,放在柜台上。
林枫停一手拿起炸鸡和酒,一手依旧牵着好奇张望的江泊,找了个稍微远离人群喧嚣的角落长椅坐下。
“给,尝尝看。” 他将炸鸡袋子和一罐啤酒推到江泊面前,自己拉开了另一罐啤酒的拉环,呷了一口,然后饶有兴致地看着江泊,准备欣赏这条小蛇第一次品尝人类“垃圾食品”的表情。
“这个……咸,辣……不要。” 江泊皱着眉,吃了几口裹着金黄脆皮的炸鸡后,被上面厚重的椒盐和辣椒粉刺激得直吐舌头,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林枫停那还跃跃欲试、似乎想再给他撒上一把(本地特制)魔鬼椒盐粉的手。那包调料几乎快被林枫停下了一半,可见其“用心”。
被辣到的江泊,自然而然地接过林枫停早就帮他拉开拉环的啤酒罐,仰头就灌了一大口,试图冲淡嘴里的灼烧感。
冰凉的液体带着细腻的气泡滑入喉咙,紧接着,一种陌生的、微苦后回甘、还带着淡淡麦芽和某种果香的复杂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江泊本来因为辣味而瞪大的眼睛,此刻瞪得更圆了,写满了惊奇。
“好喝吗?” 林枫停自己也眯着眼睛喝了两口,捏了块炸鸡塞进嘴里,饶有兴致地看着小蛇的反应。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根据他快速扫描的本地基础法律和社会规范资料,好像……这条小蛇现在的人类形态年龄,应该属于“未成年人”范畴?而酒精饮品,似乎是不应该提供给未成年人的……
糟糕,好像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但这个觉悟来得有点晚。因为江泊已经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完全忘记了刚才被辣到的窘境,咂咂嘴回味着:“好喝……有泡泡,在嘴里炸开了,还有……水果的味道……” 说完,又自暴自弃(或者说被酒精壮了胆)般地塞了一块依旧很辣的炸鸡进嘴里。
于是,一个完美的(对江泊来说)循环形成了:被辣到 -> 喝啤酒缓解 -> 啤酒好喝,忘记辣 -> 再吃炸鸡 -> 再次被辣到……
林枫停扶额,试图中途拦截啤酒罐,但醉意初显的小蛇护食(酒)护得紧,动作居然还挺敏捷。
一直吃到肚皮溜圆,两罐啤酒也见了底,江泊的眼神开始变得迷离,脸颊浮上两团明显的红晕,反应也慢了好几拍。
“好了,不能再喝了。” 林枫停终于成功夺过空罐子,决定结束这场由自己引发的“投喂事故”。
“放开……我,我还要喝!” 江泊不依,伸手去够,身体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只会瞪着那双水汽氤氲的、更显无辜漂亮的眼睛看着林枫停,毫无威慑力。
林枫停哭笑不得,看着他这副醉醺醺又固执的样子,心想这可真是自作自受。他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江泊滚烫的、毛茸茸的脑袋,决定找个地方让这条醉鬼蛇醒醒酒。他毫无照顾人(尤其是醉酒人类)的经验,下意识就想采取最直接的方式——把江泊像扛麻袋一样,一把扛到肩上。
谁知他刚弯下腰,手刚抚上少年柔韧温热的腰身,准备发力——
旁边突然哒哒哒地跑过一个金发碧眼、穿着蓬蓬裙、像个小天使一样的外国小姑娘。她本来已经跑过去了,却又噔噔噔地跑回来,歪着小脑袋,用一双纯净得不掺一丝杂质、只有天真和好奇的蓝眼睛,看看被林枫停半搂着的、脸颊绯红眼神迷蒙的江泊,又看看一脸无奈(且有点心虚)的林枫停。
然后,小姑娘用清脆的童音,毫无预兆地、认真地问:
“大哥哥,这是你的爱人吗?他真漂亮……”
“……”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脸皮厚比飞船外壳的外星怪咖林枫停,猝不及防地,脸“腾”地一下红了,一直红到耳根。他张了张嘴,脑子里那些关于语言翻译、社会习俗、伪装技巧的知识瞬间乱成一团浆糊,支支吾吾了半天,一个字也憋不出来,活像个被抓包早恋的笨拙少年。
幸好这时,远处传来一个女性的呼喊声,叫着小姑娘的名字。小姑娘冲他们甜甜地笑了笑,又哒哒哒地跑开了,留下石化般的林枫停和依旧晕乎乎的江泊。
趴在林枫停肩窝的江泊似乎被这动静弄得清醒了一点点,他抬起那张红透了的、醉意盎然的脸,眨了眨迷蒙的眼睛,伸出微凉的手指,好奇地点了点林枫停那红得发烫的耳垂,口齿不清地问:
“‘爱人’……是什么?”
“你喝醉了!别乱问!” 林枫停像被烫到一样,手忙脚乱地把江泊那作乱的手指拍下去,再也不敢耽搁,也顾不得什么姿势优雅了,一把将醉醺醺的小蛇扛上肩头,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快步离开了这个让他“社会性死亡”的炸鸡摊前,朝着灯光稍暗、人流较少的街区走去,迫切地想找个地方把这醉鬼和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都安置下来。
夜风微凉,吹不散外星来客脸上的热意,也吹不醒肩头小蛇的醉梦。
其实……回溯他们从雨林相遇至今的所有接触——那小心翼翼的牵扶、理所当然的投喂、被玩笑捉弄后的纵容、面对危险(或社死)时毫不犹豫的“我保护你”、乃至此刻毫无经验却努力安置醉酒者的笨拙——早就有太多瞬间,超出了“普通好友”甚至“临时伙伴”的范畴。
那些自然而然的肢体接触,那些看向彼此时不经意间柔和下来的眼神,那些超越物种和常识的包容与迁就……或许,早就可以被划入“情侣”的模糊边界。
只是林枫停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他习惯了以自己(有时顽劣,有时温柔)的方式去对待这个意外闯入他坠落之旅的小生命,一味地、近乎本能地宠着他,护着他,带他见识新奇,却独独忘了去界定这份日益深厚的羁绊,究竟该叫什么名字。
“林枫停……” 趴在肩头的醉鬼忽然动了动,含糊地呓语。
背着江泊,站在深夜空旷街口等红绿灯的林枫停,凭借着优秀的夜视能力,能清清楚楚看见肩上少年在夜色中微红的侧脸,长睫低垂,嘴唇无意识地翕动。
然后,他听见一句很轻很轻,几乎要被夜风吹散的喃喃:
“……喜欢你。”
林枫停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更快地鼓动起来。是幻听吗?还是醉话?
绿灯亮起。他迈开脚步,穿过街道,找到一家看起来干净简洁的小旅馆,用“现金”和含糊的解释(“我弟弟喝多了”)办好了入住。
进到房间,他把江泊轻轻放在床上,看着他依旧泛红的脸颊和不安分的睡姿,忍不住伸手,带着点惩罚和确认的意味,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蛋:
“喂,小蛇,你刚才……说什么?”
江泊被拍得迷迷糊糊睁开眼,眼神涣散,看了他几秒,然后茫然地眨了眨眼:“啊?我说了什么吗?……我忘了……” 说完,脑袋一歪,又睡了过去,只留下淡淡的酒气和那句萦绕在林枫停耳边的“喜欢你”。
林枫停看着他毫无防备的睡颜,心里像被羽毛搔了一下,痒痒的,又有点空落落的。是醉话吧。他对自己说。
“你要不要把指环摘了?” 他换了个话题,指了指江泊脖子上的适应性指环,“晚上睡觉,不用维持形态,也不怕能量波动被偶然探测到。”
“……好。” 江泊闭着眼,含糊地应了一声,居然还配合地微微抬了抬下巴。
林枫停小心地替他取下指环。微光一闪,床上少年的身形迅速缩小、变化,最后变回了一条粉白色、纤长漂亮的玉米蛇,安安静静地盘在洁白的床单上,只有腹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林枫停自己也洗漱了一番,在另一张床上躺下。关了灯,房间陷入黑暗。他以为自己会很快睡着,但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今晚的片段——绚烂的灯光,炸鸡的香气,小蛇被辣到的样子,喝啤酒时瞪圆的眼睛,那句轻飘飘的“喜欢你”,还有小女孩天真无邪的问话……
翻来覆去,毫无睡意。
就在他折腾到后半夜,迷迷糊糊快要坠入梦乡的边缘时,忽然感觉被窝里钻入了一个微凉、光滑、柔韧的物体。那物体悄无声息,却目标明确,带着熟悉的气息,灵巧而自然地缠绕上了他的手腕,然后顺着小臂,慢慢游移,最后停留在他胸口附近,寻了个舒适的位置,不动了。
是江泊。
即使在熟睡中(或者说,尤其是熟睡中),褪去了人类形态的约束,他依然遵循着蛇类亲近热源的本能,亦或是……某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依赖与亲近。
林枫停僵了一下,随即,黑暗中,他的嘴角无法抑制地、缓缓向上扬起。
胸口处,那微凉柔软的触感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却奇异地安抚了他之前所有纷乱的思绪。
他没有动,任由小蛇缠绕着。
一种清晰而陌生的、微甜的暖意,从被缠绕的胸口位置,慢慢扩散至四肢百骸。
原来,被一条(前)玉米蛇这样依赖地缠绕着入睡,感觉……还不错。
他闭上眼,这次,睡意很快温柔地包裹了他。
夜色深沉,旅馆房间寂静无声。只有一外星人一蛇,以一种超越物种常规的亲密姿态,共享着同一片温暖,沉入安稳的梦境。
或许,有些关系,本就无需明确的定义。当陪伴成了习惯,当保护成了本能,当依偎成了无需言说的自然……那么,是“好友”还是“爱人”,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此刻的温暖与安宁,才是最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