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阕：暗火生

那日之后，柳如丝的生活表面依旧，内里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开始更频繁地翻阅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杂书，开始留意父亲与外间往来的信件中关于江南的只言片语，甚至开始……期待某些宴饮场合，能再见到那个不着调的身影。

然而陈少安似乎很忙，接连几场宴会都未见踪影。倒是李家，提亲的意向越来越明显。父亲虽未明说，但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李家是不错的选择。

柳如丝知道，父亲看中的是李家在清流中的声望，能挽回柳家因拒婚风波受损的颜面。至于那位李公子本人如何，并不重要。

这日，母亲将她唤到房中，屏退下人，拉着她的手，眼圈微红：“如丝，母亲知道委屈你了。可你父亲……李家那边，怕是推不掉了。”

柳如丝静静听着，心中一片冰凉。她想起那日水榭边，李公子轻浮的眼神和陈少安那句“扎手的花”。若真嫁入李家，往后余生，便都是这样的眼神，这样的日子。

“母亲，”她轻声问，“若女儿不愿呢？”

母亲一愣，随即眼泪掉了下来：“傻孩子，这世上女子，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便是我们的命啊。”

命。柳如丝咀嚼着这个字。曾经她也认命，觉得这便是女子该走的路。可自从见过许南瑾为沐雨棠御前抗争，见过陈少安眼中那种鲜活的、不受束缚的光芒，她心中那簇一直压抑着的火苗，竟开始不安分地窜动。

凭什么？

凭什么她柳如丝，就只能做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

这念头一旦生出，便如野草疯长。可理智告诉她，反抗的代价太大。她不是沐雨棠，没有许南瑾那样不顾一切为她抗争的人。她的身后是整个柳家，一举一动牵涉甚广。

正心乱如麻之际，锦书悄悄递来一封信：“小姐，门房说，是一位江南来的商贾托人送来的，指明给您。”

柳如丝拆开信，没有落款，字迹潇洒不羁，内容更是简单直接：

“闻君困于围城，恰知一破局之法。三日后未时，西郊枫露亭，静候。若信我，便来。不信，则焚之。”

是陈少安。

柳如丝捏着信纸，指尖微颤。去，还是不去？

这是私会外男，若被发现，名节尽毁。可若不去……她看着镜中那张完美却苍白的面具，忽然觉得，与其戴着这副面具嫁入李家，过一眼望到头的人生，不如赌一把。

赌那个看似不羁的纨绔子弟，是否真有破局之智。

赌自己这十余年的规行矩步之下，是否还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三日后，柳如丝借口去城外观音庵为祖母祈福，只带了锦书和一个可靠的车夫，悄悄出了城。

西郊枫露亭地处偏僻，此时又不是枫叶红时，四下无人。柳如丝到的时候，陈少安已经在了。他今日未着锦衣，只是一身简单的青布长衫，负手立在亭边，望着远处山色，侧脸线条竟有几分罕见的沉静。

听到脚步声，他回头，看见柳如丝，眼中闪过一抹光亮：“你来了。”

“陈公子说有破局之法。”柳如丝走进亭中，开门见山，“愿闻其详。”

陈少安笑了：“柳小姐还是这般直接。”他在石凳上坐下，示意她也坐，“李家的亲事，你父亲很难推却，无非是两点：一为颜面，二为利益。若我们能在这两点上，给出更好的选择，此事便有转圜余地。”

“更好的选择？”柳如丝蹙眉，“陈公子是指……”

“我。”陈少安指着自己，语气平静，“陈家，和我。”

柳如丝怔住。

“陈家虽是商贾，但富甲江南，人脉通达。我父亲早有意与官宦人家联姻，以改换门庭。而柳家，此时正需要一条稳妥的退路，以及……”他顿了顿，“一笔不会引人注目、却能实实在在巩固地位的助力。”

他分析得冷静透彻，完全不像平日那个嬉笑怒骂的纨绔。

“这是交易？”柳如丝问，声音有些干涩。

“开始可以是。”陈少安看着她，目光坦荡，“但柳小姐，我陈少安要娶妻，不会只为了交易。”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那日赏花宴，我说你这副样子骗不了真正看得懂的人。那我今日便明说——我看得懂。”

“我看得懂你温婉下的锋利，规矩下的不甘，完美下的疲惫。我也看得懂你读《山河异志》时眼中的光，听懂你琴声里压抑的向往。”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柳如丝，若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一桩婚姻，它开始或许基于算计，但我保证，它会给你一样你最想要的东西——选择。”

“选择？”柳如丝喃喃重复。

“对。”陈少安点头，“嫁给我，你可以离开京城这个牢笼，去江南，去看你说的山河异志里的风景，去过一种不那么‘规矩’但更鲜活的人生。你可以继续做柳如丝，而不只是‘柳小姐’

他退后一步，郑重地行了一礼:“这是我的求亲，也是我的承诺，柳小姐，你可以考虑。若应，我会处理好一切，让你的父亲心甘情愿的答应。若不应……”他直起身，笑了笑，“今日之事，绝不会外传。你还是那个完美的柳家千金，我会当从未说过这些话。”

他说完，便静静等着，不催促，不逼迫。

春风穿过亭子，带来远处野花的清香，柳如丝看着他，这个总是嬉皮笑脸的男人，此刻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诚挚。

她想起这些年的规行矩步，想起那些打量货物的眼神，想起镜中那张越来越陌生的脸。然后，她想起江南的烟雨，想起他说的“活着的感觉”。

心中那簇暗火，在这一刻，终于挣脱了冰层的束缚，熊熊燃烧起来。

“陈少安。”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声音清晰坚定，“我答应。”

陈少安眼中瞬间迸发出耀眼的光彩，他笑了，不是平日那种玩世不恭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的喜悦。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