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空气里有种独特的密度。不是曼谷的湿热黏腻,也不是纽约的粗粝冷冽,而是一种被秩序精密压缩过的、带着电气化嗡鸣的压迫感。高楼林立的缝隙里,霓虹灯牌不分昼夜地闪烁,像这座城市永不闭合的眼睛。
秦风站在涩谷站前广场,汹涌的人潮从他两侧分开又合拢,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表情漠然。他手里攥着野田昊二发来的地址——新宿歌舞伎町一番街深处,一家挂着“居酒屋·藤”暖帘的小店。
推开木门,风铃轻响。店内狭窄,光线昏黄,只有吧台和两三张桌子。野田昊二已经坐在最里面的卡座,今天没穿标志性的粉西装,换了一身深蓝色暗纹和服,正慢条斯理地烫着清酒。
“很准时嘛。”他抬眼,示意秦风坐下,“先喝一杯,压压惊。”
秦风没碰酒杯:“宋、宋倩的案子,还、还有苏沫……”
“急什么。”野田昊二给他斟满一杯,“东京的规矩——天大的事,也要先喝完第一杯酒再说。”
秦风盯着杯中晃动的透明液体,终于端起,一饮而尽。清酒辛辣的灼热感从喉咙烧到胃里。
“好。”野田昊二笑了,从身旁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个平板电脑,推到秦风面前,“先看这个。”
屏幕上是一组现场照片。地点是一间传统的和室,榻榻米,纸拉门,壁龛里挂着山水画。一个穿着黑色纹付羽织袴的中年男人仰面倒在房间中央,胸口插着一柄短刀,深色血迹在浅黄色的榻榻米上洇开一大片。
“死者,山本健次郎,五十六岁,黑龙会现任若头辅佐(二当家)。”野田昊二啜了口酒,“死亡时间,昨晚十点到十二点之间。死因,心脏贯穿,一刀毙命。凶器是死者自己的收藏品,一把战国时期的肋差。”
秦风滑动照片,眉头越皱越紧。现场太干净了。除了尸体和血迹,没有任何打斗痕迹,物品摆放整齐,连插花的姿势都没有歪。
“密室?”他问。
“完美的密室。”野田昊二点头,“房间唯一的出入口是那扇纸拉门,从内部用老式木栓闩住。窗户是封死的装饰窗。发现尸体的是今早来打扫的帮佣,门从外面打不开,叫来人强行破门,才发现人已经死了。”
秦风放大拉门内侧的照片。木栓完好,没有撬动痕迹,闩得严严实实。
“监、监控?”
“和室在宅邸最深处,走廊有监控,但昨晚十点以后就‘恰好’故障了。”野田昊二耸耸肩,“宅邸的保镖说,山本健次郎晚上九点半独自进入和室,说要静思,不让任何人打扰。之后没人进出过那个区域。”
秦风继续翻看照片。尸体的位置,血迹的喷溅形态,刀的插入角度……他的目光忽然停在死者右手附近榻榻米的纹理上。
那里有几道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压痕,呈扇形分布,像是有什么东西曾经轻轻压过,又很快被移开了。
“现、现场有什么东西被移动过吗?”他问。
野田昊二挑眉:“警方记录说没有。但你说这个……”他凑过来看秦风指的位置,“等等,我让现场的人再确认。”
他掏出手机发了条信息。等待回复的间隙,秦风环视这间小小的居酒屋。店主是个沉默的老头,在吧台后慢慢擦着杯子。墙上挂着泛黄的相片,其中一张是年轻时的店主和一群人的合影,背景似乎是某个施工现场。
“这、这家店……”秦风开口。
“开了四十年。”野田昊二接话,“老板以前是建筑工人,后来腿受伤了,就开了这家店。别看小,新宿黑白两道的人物都喜欢来这儿喝酒——因为老板从不说话,也从不记得客人说过什么。”
正说着,野田昊二的手机震动了。他看了一眼,表情变得微妙。
“现场鉴识课的人说,今早重新勘察,在你说的地方发现了极微量的……丝绸纤维。黑色,高档货,不是死者衣物上的。”
丝绸纤维?在榻榻米上?
秦风大脑飞速运转。和室、木栓、密室、丝绸……
“屏风。”他脱口而出。
野田昊二怔了怔,随即眼睛亮起来:“你是说,凶手用了屏风?可是现场没有屏风啊。”
“如、如果屏风本身,就是凶器的一部分呢?”秦风的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滑动,调出和室的全景照片,“看房间布局。壁龛在这里,尸体在这里。从门口到壁龛的直线距离……如果有足够大的屏风,从门口展开,一直延伸到尸体位置……”
他在脑中构建模型——一扇巨大的、可以折叠收纳的屏风,从拉门外悄悄伸入展开,像一条黑色的通道。凶手沿着屏风形成的通道进入房间,杀人,再沿着通道退出,最后从外面抽走屏风。这样,凶手就不会在榻榻米上留下足迹,而屏风底部的轻微压力,会留下那些扇形的压痕。
至于木栓……
“木栓可以用线之类的工具,从外面闩上。”野田昊二已经跟上思路,“但问题是,屏风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山本健次郎的和室里,原本就没有那么大的屏风。”
“也、也许不是屏风。”秦风盯着照片上那些扇形压痕的间距,“是别的东西。能铺开,能快速收起,而且……足够轻,一个人就能操作。”
两人陷入沉思。居酒屋里只有煮关东煮的咕嘟声。
就在这时,风铃又响了。
进来的是个穿着米色风衣、气质干练的年轻女人,亚裔面孔,眼神锐利。她径直走到卡座边,对野田昊二点点头,然后看向秦风。
“这位是陈英警探在东京警视厅的对接人,田中直己警部补。”野田昊二介绍。
田中直己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证物袋,放在桌上。里面是一小块黑色的、质地细腻的丝绸碎片,边缘有烧灼的痕迹。
“这是在宅邸后院的焚化炉灰烬里找到的。”她的日语带着关西口音,但英语很流利,“和现场发现的纤维成分一致。另外——”
她又拿出手机,调出一段模糊的监控录像。时间戳是昨晚十一点四十分,地点是宅邸后巷。画面里,一个穿着黑色连帽衫、身形纤细的人影快步走过,背着一个细长的、用黑布包裹的筒状物,看起来像高尔夫球袋,但更长。
人影在巷口回头看了一眼。帽檐阴影下,隐约能看见下半张脸的轮廓——线条优美,唇色很淡。
秦风的心脏狠狠一抽。
那个轮廓……太像苏沫了。
“这、这个人……”他的声音发紧。
“我们也在找。”田中直己收起手机,“但目前没有任何身份信息。山本健次郎的死,让黑龙会内部很动荡。如果真是这个人干的,那ta惹上的麻烦,比想象中更大。”
野田昊二摸着下巴:“秦风,你说苏沫失踪前给你发了纸鹤的照片?”
秦风点头,从手机里调出那张图片。
田中直己仔细看着,忽然说:“折鹤……在日本,除了离别和祈愿,还有一种说法。”
“什么?”
“引路。”田中直己抬眼,“为逝者引路前往彼岸,或者……为生者引向该去的地方。”
她顿了顿,从风衣内侧口袋掏出一张照片,推到秦风面前。
那是山本健次郎和室的另一张细节照片,拍摄角度对着壁龛。在山水挂轴的右下角,裱框的边缘,有一个用极淡铅笔留下的、几乎看不见的标记。
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折鹤简笔画。
旁边还有一个数字:13。
“这个标记,不是死者留下的,也不是宅邸里的人画的。”田中直己说,“鉴识课判断,是在死者进入房间前不久,有人偷偷画上去的。”
秦风盯着那只简笔画折鹤,又看向手机上苏沫发来的精致纸鹤照片。
心跳如鼓。
“十、十三是什么意思?”他问。
野田昊二和田中直己对视一眼。
“黑龙会名下,有十三家核心产业。”野田昊二缓缓说,“其中一家,是位于港区的‘十三阶’高级俱乐部。那里,也是山本健次郎生前最常去的地方。”
他看向秦风,眼神复杂。
“看来,有人给我们留了张地图。而第一站——”
“就是‘十三阶’。”
秦风握紧了口袋里的托帕石。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下来。
苏沫,你到底在哪儿?这只折鹤,是你留下的路标吗?
还是说……你已经走到了我们都看不见的前方?
居酒屋外,东京的夜色正浓。霓虹灯光流淌进来,在榻榻米上投下变幻的色块。
密室难题刚刚展开,而更深的迷雾,已经笼罩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秦风收起平板,站起身。
“去‘十三阶’。”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