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烧如同附骨之疽,缠绵不去。萧静昀的病情反反复复,高热虽退,却又添了咳疾。每到夜深人静,那压抑的轻咳便从偏殿传出,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夜里睡不安稳,白日里越发的没有精神,整个人恹恹地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如纸,连说话的力气都欠缺。
这日午后,小太监轻手轻脚地端来刚煎好的药:"相爷,该用药了。"
萧静昀眼都未睁,只微微抬了抬手,示意搁着。
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放在榻边矮几上,“相爷,药需趁热喝。”
软榻上的人一动不动毫无反应,呼吸轻浅,仿佛已经沉沉睡去。小太监不敢再多说,只得垂手侍立一旁。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萧静昀偶尔一两声压抑的低咳。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内侍的声音传来,"柳大人,丞相正在养病,陛下有旨——"
一个温润清朗的声音打断道,"此乃御赐的令牌,你也敢拦?"紧接着,珠帘掀动,带进一缕清雅的梨花香。
声音惊扰了靠在软枕上浅眠的萧静昀,他微微睁眼,喉间又泛起一阵痒意,忍不住低低地咳了起来。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月白锦袍的男子立在殿中,腰间悬着枚羊脂白玉佩——他一眼认出,那是御赐之物。
柳青澜。那个被宇文靖藏在翰林院如珠如宝护着的明月清风。
"萧相好大的架子,连探病都不让人探。"柳青澜唇角含笑,声音却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慢。
萧静昀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身子,强压下喉间的痒意:"柳大人擅闯禁宫,就不怕陛下怪罪?"
"萧相说笑了。"柳青澜自顾自地在榻边坐下,指尖有意无意地拨弄着腰间玉佩,"陛下亲赐玉佩,准我在宫里随意走动的。"说着目光扫过几案上的药碗,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这是陛下赐的蜜饯,因我体弱常年服药,陛下怕我喝药太苦,一直让人备着。如今萧相病了...想必也是需要的。"
话里话外,尽是炫耀。
萧静昀的手指在被褥下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平静:"本相喝惯了苦药,用不着这些。"
"丞相何必见外,"柳青澜忽然倾身,压低声音,"丞相大人这些年为下官挡下疾风骤雨,下官自是要感谢的。"
萧静昀呼吸一滞,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缓缓抬眸目光冰冷:"柳大人今日来,就为说这些?"
"萧相误会了。"柳青澜做出一副惶恐模样,"青澜只是..."
"澜儿?"珠帘外突然传来冷冽的声音。
宇文靖不知何时站在了殿门口,玄色龙袍上金线绣着的龙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大步走来,目光在二人之间扫过,最后落在柳青澜身上:"你怎么过来了?"
柳青澜立刻起身行礼,眼中泛起湿意:"陛下,澜儿只是听闻萧相病中寂寞,想来与萧相说说话解解闷,可是萧相好像不太喜欢澜儿..."
"怎么会?"宇文靖看了萧静昀一眼,语气柔和道,"丞相只是病中精神不济,你先回去,朕晚些再去看你。"
柳青澜乖巧应声,临走时却"不小心"碰翻了案上的药碗。浓黑的药汁泼洒在萧静昀雪白的中衣上,瞬间洇开一片污渍。
"哎呀!萧相恕罪,澜儿不是故意的,"柳青澜说着,就掏出帕子手忙脚乱的要去擦。
宇文靖皱眉拦住他:"无碍,退下吧。"
柳青澜这才红着眼眶退了出去。殿内一时静的落针可闻。宇文靖盯着萧静昀被药汁浸湿的衣襟,突然伸手扯开他的衣领。
"陛下!"萧静昀猛地按住他的手。
"烫伤了?"宇文靖冷声问。
萧静昀这才意识到他是在检查他是否被烫伤,不由一怔:"...药是温的。"
宇文靖收回手,转身从柜中取出一套干净中衣扔在榻上:"换上。"
萧静昀没动,只是看着那套明显大了一号的中衣——这分明是宇文靖自己的衣物。
"怎么,要朕帮你换?"宇文靖眯起眼。
萧静昀垂下眼帘:"臣不敢劳烦陛下。"说着,他慢慢解开染药的衣带,露出大片苍白的肌肤。瘦削的锁骨,单薄的胸膛,还有几处旧伤留下的淡色疤痕,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宇文靖的目光深了几分,突然道:"青澜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萧静昀披上干净中衣,布料上若有若无的龙涎香将他包围,"只是来送蜜饯。"
"萧静昀。"宇文靖声音沉了下来,"别敷衍朕。"
"那陛下想听什么?"萧静昀忽然抬眼,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听柳大人说您赐他玉佩,许他在宫中随意走动?还是想听他说,您如何用臣替他遮风挡雨?"
宇文靖脸色骤变:"你——"
"陛下既有心爱护,又何必多问?"萧静昀继续道,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字字见血,"臣这个'奸相'做得够久了,早已驾轻就熟了。"
这句话像一把刀,猛地捅进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伪装里。宇文靖瞳孔微缩,一把扣住萧静昀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那脆弱的骨头!
“呃……”萧静昀痛得闷哼一声,本因低烧而泛着些潮红的脸颊瞬间褪尽血色,额上渗出冷汗。
宇文靖被这声痛哼惊醒,猛地松开手。只见那截苍白的手腕上,已赫然印上了一圈刺目的淤红指痕,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慌乱。
“咳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再也压不住,排山倒海般涌来,萧静昀咳得撕心裂肺,单薄的身体在宽大的中衣里剧烈颤抖,眼尾因剧烈的呛咳逼得通红,几乎要背过气去。
宇文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突然转身向外走去:"来人!重新煎药!"
走到殿门口,他脚步一顿,声音冷得像冰:"萧静昀。朕可以纵着你宠着你,但你最好弄清楚自己的身份,朕的底线,别碰。"
殿内死一般寂静。萧静昀低头看着腕上的红痕,良久,气息不稳地轻轻吐出三个字:"臣……知罪……"
珠帘哗啦作响,天子的身影消失在殿外。萧静昀独自坐在榻上,手指无意识地抓着中衣领口——那里还残留着宇文靖方才扯开时留下的温度。
咳喘渐渐平息,胸口的憋闷却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忽然觉得很累,累到连呼吸都费力。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送来新煎的药,萧静昀接过,一饮而尽。这次的药苦得惊人,他却连眉都没皱一下。
目光落在柳青澜留下的蜜饯锦盒上,小太监小心翼翼地问:"相爷可要吃一枚压压苦?"
"不用,"萧静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