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但她无所谓。时间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有意义”的刻度。
她只是需要再次进入无梦的、能暂时隔绝一切痛苦和意识的黑暗。哪怕那片黑暗本身也令人窒息。
她需要积蓄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维持这具残破躯壳运行到下个时刻的微弱能量。
似乎又在懒人椅中瘫了许久。
当那钻心的头痛终于被身体的麻木耐受所覆盖时,她才如同生锈发条被重新拧动半圈般,再次挣扎着起身。
重复。
和昨天几乎一模一样的程序。
如同被诅咒的命运轨迹上设定的强制循环点。
走进浴室。
褪去粘腻冰冷的衣物。任由温热的水流将自己从头到尾冲刷一遍,如同清洗一件被污泥沾染的器皿。水温带来的片刻暖意,无法驱散灵魂深入骨髓的寒冷。
换上干净柔软的纯白浴袍,将湿漉漉的头发随意地用一根干净发带束起在脑后。
然后。
如同走向祭坛般,走向那面巨大的玻璃药柜。取出药膏、绷带卷、今日份的药剂和药片。
坐在梳妆台前。麻木地为那些暴露的伤疤涂上药膏。这一次,连掌心那被她自己掐出的、深深新月形血痕也被她一并涂药。
然后,一圈圈地缠绕上新的、洁白的绷带。从手掌开始,细致而沉默地向上缠绕着手臂,如同为一件易碎品重新打上保护层。最后,是脖颈那道深刻的疤痕,每一次缠绕都会让她感到轻微的窒息感。
接着,喝下药剂、咽下苦涩的药片。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去更换衣物。昨晚外出穿过的、沾染了餐厅复杂气味的衣服被随意地丢弃在盥洗室的衣篮里。
她只是拖着一身浴袍,步履蹒跚地走到那张巨大的床铺边。
如同失去所有支撑的断翼飞鸟,将自己沉沉摔入了柔软床垫的怀抱之中。她用被子将自己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蚕茧,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眼角带着深刻伤疤、眼眸空洞紧闭的憔悴脸庞。
仿佛只有这样彻底隔绝外界,才能获得片刻虚假的“安全”。
精神疲惫到了极致,即使药物残留依旧带来种种不适的低落情绪与神经紧绷,她依旧很快便被深沉的、无梦的黑暗彻底吞没……
……
意识如同沉在无光海底的石块。不知过了多久。
“笃笃笃!”
一声清脆的敲门声如同投入死海的小石子,打破了深水般的沉眠。
“笃笃笃!笃笃笃!”
敲门声再次响起。节奏不同于黛西女仆长那种冷冰冰、计算好的精确三声。
这次的敲门声带着一种奇特的跳跃感,仿佛蕴含着某种无法压抑的、不合时宜的雀跃情绪。力道比黛西的重一些,节奏也稍快,像是有人在用手指轻轻敲击一段不成调的、欢快小曲的节拍。
这声音让沉浸在药物余韵与深度睡眠中的卢娜斯瞬间绷紧了神经!如同被无形的针刺入身体!琥珀色的眼眸在黑暗中猛地睁开!
“……谁……?”
她的大脑如同灌满了冰冷沉重的铅水,思维转动异常滞涩。昨天黛西的敲门规律她记得清清楚楚。
而这个声音……完全不同于黛西!甚至不同于她之前听过的任何一种敲门方式!
这敲门声透出一种……诡异的活泼。
像是……少女?
卢娜斯躺在黑暗中,被子下的身体僵硬无比。她甚至不想动弹一下。不想回应。不想去应付这突如其来的、未知的“打扰”。
“早上好!”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一个年轻清脆、如同清晨被露水洗涤过的百灵鸟般、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与活力的声音!
少女的声音!
卢娜斯紧闭双眼,手指在被子里死死攥紧。但她也清楚,在这个诡异的庄园里,逃避通常是无效的。
沉默了几秒。
她极其艰难地伸出手臂,摸索着放在床头柜上那个小巧的、镶嵌着珍珠母贝的复古座钟——指针清晰显示:
上午…… 七点…… 一刻……
这么早?
一股混杂着不耐、烦厌以及更深沉无力感的疲惫瞬间攫住了她。
“……啧……”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受伤野兽发出的低啧从她紧抿的唇缝中溢出。
她知道躲不过了。
几乎是认命般地掀开被子。双脚踩在冰凉、厚软的地毯上,那绒长的绒毛瞬间淹没了她纤细的足踝。
药物作用后残留的迟滞感和肌肉无力感让她感觉每一步都如同踩在云端。
她甚至没有心思去梳理凌乱的头发。只是随意地、粗暴地用那根发绳,将脑后那睡得有些散乱的棕色长卷发胡乱地抓起,在脖颈后下方位置草草扎成了一个歪扭、松垮的低马尾。
几缕碎发和额前的刘海垂落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写满“生人勿近”的倦容和眼底浓重的厌世黑眼圈。
她就这样踩着冰冷的、深红色的地毯,如同一个梦游者般,拖着灌铅般的脚步,一步一步踱到那扇冰冷沉重的橡木门前。
那只缠着崭新绷带、指节苍白的右手,握住了暗金色乌鸦头形状的门把手。
拧动。
沉重的门板向内滑开一条缝隙。
清晨走廊里那比室内稍显清冽的壁灯光线,瞬间挤入门缝,斜斜地打在卢娜斯苍白的脸庞上,照亮了她左眼角那道狰狞的斜长疤痕,也让她琥珀色眼眸中的疲惫和空洞更加无处遁形。
门外站着一个身影。
完全出乎卢娜斯的预期!
那是一位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年轻少女。
她的衣着打扮在这座弥漫着腐朽奢华和压抑气息的欧利蒂丝庄园里,显得如此清新、如此格格不入——甚至可以说是诡异!
一件浆洗得雪白干净的、宽松透气的棉质衬衣,袖口随意卷了两道,外面罩着一条沾染了些许泥土污渍、印着不知名小花图案的嫩绿色粗布围裙。
下身是一条洗得有些泛白的藏蓝色牛仔长裤,裤腿宽松,脚上穿着一双结实的棕色圆头系带工装鞋。
头上歪戴着一定宽大的、带着一圈褪色草环装饰的棕色园艺草帽,帽檐下压,将她大部分棕栗色的卷发包拢在帽子里,只留下额前几缕俏皮蓬松的刘海和脸颊两侧垂落的两缕弯曲卷发丝。
一张标准的、如同画册上走出来的英伦少女脸庞——脸颊饱满,带着些许可爱的、雀斑点缀在鼻梁两侧,像是阳光亲吻过的痕迹。
此刻,她微微仰着头,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毫不设防的甜美笑容,如同初春时节第一朵绽放在冻土上的野花!充满了令人无法直视的生命力与纯净感。
然而,最让卢娜斯心神一震的,是在门扉开启、看清门前人的模样后,少女那双清澈无比的、如同未经污染的山间湖泊般剔透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纯粹的、生机勃勃的、如同雨后初晴、最青翠欲滴的嫩草坪般的草绿色!
没有丝毫阴霾!没有丝毫虚伪!没有丝毫属于这个鬼地方该有的算计、冰冷、绝望或者疯狂!
那眼神里此刻盛满了如同初生阳光般纯粹的笑意、友善……甚至是……
卢娜斯愣住了。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放大。那一瞬间,门框外的光线仿佛在这双过于清澈、过于鲜活的草绿色眸子的映衬下,都变得有些失真了。
……绿色……春天……?
少女的目光在卢娜斯开门的瞬间,也明显怔住了!那纯粹的绿眼睛像是被瞬间点亮的翠玉!她似乎倒抽了一口气!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不加任何修饰的惊艳!
眼前的这位小姐!
即使穿着宽大柔软的白色浴袍;即使纤细的脖颈和露出的手臂都被层层洁净的白色绷带缠绕覆盖,透露出一种浓重的病弱气息;即使那张苍白如同月光的、精致无瑕的脸庞左侧眼角处,一道三四公分长的斜长疤痕如同深刻的叹息破坏着绝对的完美……但!
这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掩盖那双半掩在凌乱碎发下的、如同古老琥珀般深邃却又盛满了破碎死寂之美的眼眸!
无法掩盖那眉梢眼底如同被神祇亲吻过的、惊心动魄的精致轮廓!
无法掩盖那由内而外散发的、一种融合了极致脆弱、极致厌弃、极致疲倦、却又被一种无形优雅的绝望所笼罩的、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独特气质!
这种复杂而矛盾的特质,如同破碎在污泥里的水晶月亮,让眼前的女子在少女眼中瞬间与神话传说中某位神秘女神的重影重叠!
塞勒涅!传说中的月神!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少女艾玛的脑海!
随即,艾玛脸上那大大的笑容变得更加真切生动,带着点发现“珍宝”的雀跃感。她立刻将一直抱在身前的双手向前一递!
“早上好!欢迎您正式来到欧利蒂丝庄园!新人小姐!”
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珍珠落玉盘。
她的怀里,竟然捧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鲜花!
花瓣层层叠叠,呈现出温柔的、如同香槟酒泡沫般淡雅柔美的金色光泽!饱满的花苞边缘晕染着浅浅的粉色,花茎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用一根柔软的浅咖色蕾丝丝带精心系好。
新鲜的晨露在柔滑细密的金色花瓣上凝结滚动,在走廊壁灯的微光里折射出梦幻的光点!
清晨的花香混合着泥土微腥的气息,如同一小股突如其来的、真实的春潮,猛地涌入了卢娜斯身周那被药味和花香强行营造的、几乎凝固的冰冷空间!
“我叫艾玛·伍兹,您可以叫我艾玛!是一位园丁!”少女的声音依旧充满了活力和笑意,她的手臂稳稳地托着那束美丽得如同阳光碎片般的香槟玫瑰,如同献上自己最珍爱的宝物般,朝门内又递进了一点,“这个送给你!希望它……能给你的新‘家’带来一点点属于花园的……阳光和……嗯……快乐?”她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孩子气的期待感。
卢娜斯·巴尔萨克垂着眸子,视线落在那束被递到眼前的香槟玫瑰上。花瓣娇嫩欲滴,颜色温柔得仿佛能融化冰雪。
她的指尖蜷缩在宽大浴袍的袖口内。她感到一阵微弱的眩晕。不是因为药物,而是因为这束花和眼前少女所代表的那份过于明亮、过于温暖的东西,与这庄园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到让她本能地感到无所适从和一种……近乎刺痛的陌生感。
眼前的艾玛,双手捧着鲜花,歪着头,笑容灿烂地看着她,眼神纯净如同最清澈的山泉,里面没有一丝探究、没有一丝恶意,只有纯粹的、毫不掺假的友善、欣赏……和一种近乎“等待夸奖”的小小期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