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这片充斥着绝望与算计的庄园深处。
在这个凌晨刚刚经历完药物地狱的时刻……
在这个连维持站立都费尽所有力气的状态下……
出现这样一个女孩。
这样的姿态……
天使?
一个极其荒谬的词汇不受控制地在她被疲惫和药物钝化的脑海里闪现。
随即又被更深的怀疑压下。
演的……吗?伪装?
但她太累了。
累到连分辨对方是真心还是假意都觉得耗费心神。
沉默在门内外持续了几秒。
艾玛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减弱,耐心地等待着。
卢娜斯终于缓缓抬起了那只缠着崭新白色绷带的手。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病态的迟钝。
她伸出那只被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白色的绷带衬着修剪干净、略显苍白的指尖——小心地、有些迟疑地,从艾玛那双明显也沾着泥土、戴着半指园艺手套的手里,轻轻地、如同触碰薄冰般接过了那束沉甸甸的、散发着甜美芬芳的香槟玫瑰花束。
冰凉的玫瑰花瓣触碰到绷带包裹的指关节,带来一阵轻柔的凉意和陌生的柔软感。
花束入手的那一刻,一种极其轻微、极其短暂的暖流似乎……极其罕见地……触碰了一下她那早已冻僵的心湖最表层的冰面……?
艾玛看到卢娜斯接受了花束,笑容瞬间如同被阳光点燃般更加明亮!她立刻将双手收回背在身后,微微歪着头,草帽下那双翠绿色的清澈眼眸带着期盼看向她,等待着她进一步的回应。
这眼神太过真诚,太过清澈,反而让卢娜斯产生了一种几乎要灼伤的错觉。
“……卢娜斯·巴尔萨克。”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干涩,带着浓重如影随形的疲惫感,像是从布满尘埃的角落中拖出来一般。“一名……“从犯”。”
她平静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和那如同诅咒般的职业称谓。语气平淡得如同在陈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她想看看对方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惊愕?恐惧?厌恶?如同昨天餐厅里的人一样?
少女绿色的眼眸果然瞬间睁大!草帽下的眉梢也惊讶地微微扬起!
“唉?”她发出一声轻呼。
这反应并不算意外。“从犯”这个称谓对于这个外表看起来纤细、病弱、甚至带着惊人美貌的女子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反差。
艾玛昨天回来参加晚间的“游戏”时,只远远瞥见卢娜斯在黛西搀扶下虚弱的背影,她的第一直觉猜测她可能是个病人,或者是位体弱的学者之类……完全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充斥着黑暗和束缚感的答案!
但艾玛眼中的惊讶只持续了一刹那。
随即,那翠绿的眼眸深处非但没有丝毫后退或排斥,反而迅速升腾起一种无比真切的、混合着理解和……明显心疼的情绪!
她微微前倾了一点身体,目光自然而然地聚焦在卢娜斯暴露在外的、缠着崭新绷带的手臂和纤细脖颈上!又似乎穿透了浴袍的衣襟看到了那隐藏在下面的伤疤!
“从犯……”艾玛轻声重复了一下这个词语,那原本充满活力的清亮嗓音此刻竟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鼻音和真切的疼惜意味,“……那一定……很疼吧?卢娜斯小姐?”
她的眼神清澈坦荡,那里面流露出的同情绝非虚伪!那是一种源自天性里对于痛苦的同理心!是看到了美丽物品被粗暴打碎时自然而然的难过!
她甚至没有询问任何关于“从犯”这个身份背后的故事,这通常意味着黑暗的隐私,而是直击核心地问候着那份……痛苦!
这种纯粹而直接的关切,在这个全员恶人、充斥着虚伪面具的欧利蒂丝庄园里,显得如此诡异!如此格格不入!如此……不真实!
卢娜斯沉默着。
理智的小小一角在疯狂拉响警报:假的!演的!她一定是装的!为了接近你获取什么!
然而身体深处那被无数苦难折磨得近乎麻木的感官,却本能地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真实暖意……
也许是太累。也许是药物的影响让她无力分辨。也许是这双过于干净、过于纯粹、像春天嫩芽般的绿眼睛让她那早已冻结成冰的心防产生了无法理解的、微小的松动。
她避开艾玛直射过来的、烫人的目光,视线微微下垂,看向怀中那束散发着温暖香气的香槟玫瑰。
“……习惯了……”她用一种极其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的语气,轻轻地吐出这三个字。这是她能给出的最简短也最诚实的回答。
但或许是那双绿眼睛里的光太过炽热。
或许是怀里的玫瑰香气确实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宁静错觉。
又或许纯粹只是不想继续这突兀的谈话。
她在沉默了一秒后,艰难地再次抬起有些沉重的眼皮,看向那双如同青草般生机勃勃的眼眸:
“……艾玛。”
她选择了少女刚才提出的称呼方式。没有姓氏,没有敬称。只是名字。
艾玛·伍兹的眼神瞬间亮得如同点燃了星光!
她的眼睛微微弯起,嘴角绽放出一个更大、更温暖的弧度!那笑容里充满了某种孩子般的、纯粹的喜悦!
“嗯!”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草帽都跟着晃动了一下。
随即,她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卢娜斯精神状态的极度疲乏,那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色和眼底的绝望空洞无法忽视。
更何况她还穿着浴袍,抿了抿唇一个带着点思考意味的小动作,然后用一种轻快活泼中带着一丝体贴的口吻继续说道:
“卢娜斯小姐,如果您在这个地方……嗯……有时候觉得没有人说话?或者心里憋得不舒服?您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倾诉哦!”
她伸出手指向走廊某个方向,“我通常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后花园!除非被夜莺小姐召唤去参加‘游戏’!她语气里有一丝无奈,傍晚晚餐之后我会回到我的房间,我的门牌号是「1221」!”她报出号码时语气清晰流畅,仿佛这房间就在她心里一样熟络。
后花园?
又是这个地方?昨天黛西也似乎无意地提到过。
卢娜斯疲惫的大脑已经懒得去分析这重复信息背后的意义了。
她只是看着艾玛那双真诚到让人心头发烫的眼睛。
她喉咙干涩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更加低沉沙哑:
“……好……”
她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一个音节,带着浓浓的、无法掩饰的生涩和不习惯。“……我知道了……谢谢……艾玛。”
这已经是她在这片冰冷地狱里能回馈给这份突然“善意”的、最大限度的“接受”了。
艾玛似乎非常满意这个答案!她脸上那原本就灿烂的笑容瞬间如同盛放的向日葵般更加热烈耀眼!
“那说定了!”她高兴地说,语气雀跃得像得到了最心爱糖果的孩子,“对了,卢娜斯小姐!”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您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花吗?或者有什么觉得特别漂亮的花?”
她那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目光凝视着卢娜斯,“告诉我!我过两天早晨采最新鲜的给您送来!绝对!绝对不会打扰到您的睡眠!”
她举起一只戴着园艺手套的手指,像是发誓一样晃了晃,小雀斑都跟着生动起来,“我会悄悄地摆放在您的门口!”
“喜欢……的花?”
这个问题像一根突然伸过来的、带着露珠的荆棘,猝不及防地刺痛了卢娜斯内心一块早已被彻底遗忘的、尘封的记忆角落。
有什么花是她特别喜欢的?
少女时期……在那个温暖家庭还没有被父亲的疯狂所摧毁前……她似乎也曾有过特别钟爱的花?
是母亲花房里那娇嫩欲滴的粉色玫瑰吗?
还是庭院墙角那爬满栅栏、带着甜甜香味的白色月季花藤?
又或者是春天时哥哥卢卡斯偷偷从庄园花匠处采摘来、插在她窗台花瓶里的紫色小野花……
记忆的碎片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被痛苦和时光磨花的毛玻璃。那些曾经鲜明的色彩和温柔的触感早已被冰冷的监狱栅栏阴影、被疯人院消毒水气味和铁锈味的针头所取代。
她……不记得自己喜欢什么花了。
喜欢?
这个词汇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奢侈得像天方夜谭。
她只知道厌恶。厌恶药物,厌恶痛苦,厌恶回忆,厌恶那些注射器冰冷的触感……
她沉默了。
沉默的时间有点长。
长到艾玛那双翠绿眼睛里那期待的光芒都稍稍黯淡了下去,似乎以为自己唐突了对方。
“……抱歉……”艾玛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就在艾玛准备放弃这个话题时。
卢娜斯垂眸看向自己怀中那束娇艳的、带着露珠的金色香槟玫瑰。
这束花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它的娇嫩、它的柔美、它的鲜活,如同某种异世界闯入的异物,在这充斥着绝望冰冷的空间里散发着格格不入的生命光辉。
她似乎……此刻并不那么排斥……这束花的颜色和气息?
或者说,她此刻的思维混乱状态让她无暇去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这个……”她抬起眼,视线落在玫瑰上,声音轻得像耳语,“……就很好……艾玛。”
“嗯嗯!!”艾玛的眼睛瞬间再次亮了起来!她脸上的失落一扫而空!如同瞬间被注入活力的小树苗!她用力地点着头,草帽都跟着点动!“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卢娜斯小姐!”
她似乎将这个含糊的回答当成了一个肯定的“喜欢”!如同得到了女神的圣意!
“那……我们早餐餐厅见!”她语气欢快地说完,也许是因为她以为她会在餐厅用早餐,就准备转身离开。
卢娜斯知道那个餐厅她根本不可能再去。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去解释。
就在艾玛蹦跳着转身,走出几步远,她的身影在走廊里都充满了跳跃的活力感。
卢娜斯看着那束玫瑰。看着那在走廊幽暗光线下散发着温暖光芒的花瓣。
一个念头突如其来地划过她的脑海。
那个称呼……
“……艾玛。”
她再次开口叫住了那个跳跃的身影。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犹豫和生疏。
但她还是坚持说了出来:
“……以后……唤我卢娜斯就好……”
她的目光看着艾玛转过身、略显惊讶的表情。
“……不用……加敬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