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棕色、质地优良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用一枚低调却精致的银质发卡固定住。
面部轮廓清晰有力,带着日耳曼人的硬朗与一丝学术气息,鼻梁高挺,深棕色的眼眸颜色接近于橡木心材,此刻正饶有兴致地透过烛光看着门口的她。
白皙的皮肤状态很好,保养得当,然而就在右眼下方颧骨位置,一大块色泽深暗、边缘略有不规则、宛如被巨大蠕虫爬过或强酸物质侵蚀形成的疤痕残忍地破坏了她原本可能相当标志的容貌。
即使以医疗手段也显然未能完全消除这深刻印记。
她上身穿着剪裁合体、面料厚实的深绿色羊毛混纺风衣,内搭一件款式简洁但质地精良的象牙白衬衫,衬衫领口系着一条柔软的、与风衣同色系的淡绿色丝绸领带,样式独特又带着英气。
下身是一条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黑色修身长裤,脚下是深棕色鹿皮短靴。
整体气质是知性的、成熟的、带着久居象牙塔的学者式的沉稳内敛,却又隐隐透着一种经历过风暴后的、岩石般的坚韧与不动声色。
她如同一个饱读诗书、走遍大陆、观察着昆虫与人性微妙的博物学家。
看到卢娜斯的目光终于落在自己身上,她嘴角非常自然地扬起一抹恰到好处、带着善意却又无法忽视其探究本能的微笑。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放大镜,不动声色地扫过卢娜斯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庞、左眼角那道不容忽视的斜长疤痕、纤细脖颈上缠绕的白色绷带、以及那双空洞得如同即将坠入永夜的琥珀色眼眸与眼下浓重的疲惫阴影。
眼前的身影美丽、精致、年轻……却也如同一尊被精心修补过、布满了深刻裂痕、仿佛再轻轻一触碰就会彻底化为齑粉的瓷器维纳斯!
这种脆弱与伤痕混杂的特质,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绝望美感,瞬间引起了昆虫学者的强烈观察兴趣。
“新人小姐,”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温和有礼,“相遇即是有缘。认识一下如何?”她放下手中那杯刚刚啜饮过的深色饮料。
“我叫梅丽·普林森,一位……旅行途中记录生命形态的学者,主要兴趣方向在于微小却充满奇迹的昆虫世界。”
她的自我介绍带着一种艺术性的保留,只点出“学者”、“昆虫”,却将具体身份和背景留出充足的空白。
她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蛛丝,轻柔却极具粘性地缠绕着门口这个脆弱的“标本”。她在等待对方的回应。
整个餐厅其他的食客虽然依旧在进行着自己的进餐动作,但她能感觉到,数道视线——或明显或隐晦地投向门口,聚焦在这个新来的、浑身散发着“麻烦”与“故事”气息的身影身上。
卢娜斯沉默着。
空气仿佛在她与梅丽之间凝固。
她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目光——好奇、冷漠、评估、厌恶……甚至一丝几不可闻的、带着血腥气的兴趣?
她的喉咙有些发干。那温吞水般的药片和药剂正在发挥它们的作用,让她神经末梢开始迟钝,情绪波动被一层厚厚的不适感覆盖。
她只是迎着梅丽那如同放大镜般带着研究的目光,用尽最后一点点维持平静的情绪开口。
声音不高,也听不出明显的起伏。疲惫的沙哑感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剥离了所有修饰和情绪的、绝对平静的死寂:
“卢娜斯·巴尔萨克。”简短的姓名。
她的视线没有离开梅丽那双研究兴趣愈发浓厚的棕眸,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
“……一名‘从犯’。”
职业对应能力。
这是夜莺小姐暗示的信息核心之一。在欧利蒂丝庄园的游戏里,“职业”不仅仅是代号,更代表了某种被赋予的角色定位和权限。
但在这里,在这张餐桌上,大部分人的“职业”就像眼前的“昆虫学者”一样,似乎或多或少与他们进入庄园前的生活或身份有所关联——比如医生、律师……他们的职业更像是一种强化版的个人标签。
唯独“从犯”这个职业!
它的命名,直接、赤裸、甚至带着某种侮辱性地指向了持有者的黑暗过往本身!卢娜斯此刻平静地说出它时,仿佛在说“我是面包师”一样自然。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寻常!
这种不寻常带来的冲击力显而易见。
一阵短促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沉默笼罩了餐厅原本就稀薄的交谈气氛。
连那个在卢娜斯余光中捕捉到的、坐在更远处角落里的男人,此刻都似乎有了反应。
他身着深绿色连帽外套式的野外生存服装,巨大的兜帽深深罩在头上,遮挡住了大部分面容,只能看到一点下颌线和偶尔因咀嚼而动一下的喉结。他腰侧的皮制刀鞘中插着一柄尼泊尔军刀样式的弯刀。
他一直专注于自己面前的食物,姿态如同潜伏的野兽进食般安静又警觉。但就在卢娜斯吐出“从犯”二字之后,他原本切分的银色刀叉动作极其细微地……停滞了零点一秒。
他似乎……怔了一下?那隐匿在兜帽阴影下的视线似乎也短暂地带着一丝极其纯粹的、属于“行家”才能理解的意外与……兴趣?
几道原本隐晦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瞬间变得更加锐利起来!甚至带上了不加掩饰的惊愕和重新评估。
梅丽那微笑的嘴角保持着上扬的弧度,深棕色的瞳孔深处却仿佛有某种微小的“数据流”在飞速计算闪过。
她显然也完全没预料到对方会如此直接、甚至称得上“坦荡”地亮出这样一个充满了屈辱感、罪恶感和黑暗故事的“职业”。
一丝更浓烈的探究兴趣在梅丽眼中升起。
“从犯……”她轻声念出这个带着独特审判意味的词语,语气依旧保持着那份学者式的从容优雅,听不出丝毫贬低或轻视。
“……这可真是个……相当有‘分量’的称谓呢,卢娜斯·巴尔萨克小姐。”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如同发现珍稀标本般的赞叹与……玩味?
“愿您在这个……特别的夜晚,能享受到一份……难得的安眠慰藉。”梅丽说完,微笑着重新端起了她那杯深色的饮品,微微朝着卢娜斯的方向示意了一下。算是结束了第一次试探性的寒暄。
但她那深棕色的探究目光却如同隐形的探针,并未从卢娜斯身上完全移开。
卢娜斯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她甚至没有点头或者回礼。在梅丽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她便如同完成了某项既定程序般,毫不犹豫地收回了目光。
她的手无声地从外套口袋里抽出。
那双缠着纯白绷带的手暴露在光线之下,纤细苍白,脆弱得像是易折的骨瓷。
她没有再去看餐厅里的任何人——无论是探究的梅丽、隐匿在兜帽下的男人,还是阴影里其他模糊用餐的身影。
她只是迈开了脚步,无视了她刚刚进入餐厅时旁边那张放满了精美瓷器和银质餐具的迎客小圆桌,径直走向了距离自己最近、相对空旷的食物取餐区域。
那里,巨大的镀银餐盘里堆放着琳琅满目的食物:烤得金黄油亮、表面渗着晶莹脂油的小羊排;
冒着丝丝热气的浓稠奶油蘑菇汤;色彩缤纷被切成精致形状的沙拉;热气腾腾、刚烤好散发着麦香与焦香的手工欧式面包篮;
整只香气馥郁的烤鸡;甚至还有一些她一时难以辨认的、摆盘精美如同艺术品菜肴……
食物的香气浓郁无比,扑鼻而来。
但在卢娜斯·巴尔萨克那被药物麻痹、被疲惫侵蚀、厌食如弃灰烬的灵魂看来。
这一切。
都与冰冷的泥土无异。
……
食物取餐区的喧嚣与餐厅本身的压迫感如同无形的墙壁向她挤压而来。
她选择了此刻能想到的最不起眼的位置——长桌末端靠近墙壁阴影的一个角落。沉重的实木高背椅像一个巨大的、半封闭的拥抱,将她蜷缩的身影几乎完全包裹吞没。
餐盘被轻轻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放在深色桌布上。她跌入椅中,身体瞬间放松后,更深的疲惫如同黑色的潮水席卷而上。
从房间出来,穿过那条被无数目光窥伺的长廊,再踏入这金碧辉煌的审判厅般的餐厅与那位梅丽·普林森女士试探……每一步都如同在泥沼里跋涉,消耗着她仅剩无几的精力储备。
就在她看着盘子里仅剩的、如同冰冷泥土的食物兀自发怔时,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她的桌侧。
那是一位男性侍者。身着一尘不染、剪裁完美的黑白燕尾式西装,白色手套纤尘不染。他的姿态挺拔而标准,脸上挂着和黛西女仆长如出一辙的、经过精密计算的淡漠礼貌。
他显然认识她,声音平稳得像一条直线,没有任何疑问口吻,直接切中目标:
“卢娜斯·巴尔萨克小姐,晚上好。需要我为您准备些什么饮品吗?比如红酒、果汁?或者是否需要一份热气腾腾的汤品开胃助餐?”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神里既无同情也无催促,只有纯粹的职责询问。
饮品?
这个词像一块石头投入卢娜斯麻木的心湖,只激起微弱的涟漪。记忆里,所有能称之为“饮品”的东西,都早已被那些苦涩、粘稠、颜色诡异的药水所取代。
白沙街的灌药经历如同跗骨之蛆,让她对几乎所有液体都产生了一种条件反射般的排斥。
她的眸子缓慢抬起,看向侍者那双棕色的、平静得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温度。
思绪在混乱的药效与疲惫中艰难运转。要什么呢?咖啡?苦味只会加剧恶心。红茶?似乎与药物的禁忌冲突。果汁?过分甜腻……
一个极其遥远、仿佛被埋藏在记忆废墟最深处的词汇,如同萤火般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一杯……”她顿了顿,似乎在艰难地翻找确认那个词汇的确切发音,“……热牛奶……谢谢……侍者先生。”
“您客气了,称呼我为侍者即可。”侍者的回答干净利落,仿佛早已设定好的程序,没有丝毫多余的情感波动。
他那双棕色的眼睛在她提到“侍者先生”这个称谓时,似乎极其短暂地停滞了零点一秒——那是程序遭遇了一个微小的、未预料参数的瞬间卡顿?但立刻便恢复了流畅运行状态。
他的身体如同被精准的丝线牵引,微微鞠躬示意后,便像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烛火与水晶折光交织的餐厅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