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卢娜斯重重地吸了一口混合着烛油蜡香和食物气息的空气,却觉得胸口更闷。药剂的苦味如同幽灵,再次从胃袋深处顽固地翻涌上来,顽固地盘踞在舌根。
盘子里色彩丰富的沙拉此刻看起来更像一堆冰冷而无意义的几何形状拼图。她甚至失去了拿起叉子戳弄它们的兴趣。
“……好烦……”
“……好累……”
两个无声的念头如同千斤巨石坠入她意识的无底深渊。
连逃离的想法都显得如此奢侈而耗费力气。她只想闭上眼睛,将这个世界彻底隔绝在外。
即使知道回去后,等待她的必定是下一轮让她厌恶至极、身体本能性排斥的药物注射……那也比坐在这里接受各种无形目光的“研究”要好得多。
她伸出手,那只被包裹着洁白绷带的手,在跳动的烛火辉光中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脆弱的病态感——绷带的纯白衬着皮肤的冷白,指节纤细修长却毫无健康的血色,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
她拿起那把冰凉的银叉,绷带缠绕的部分摩擦着金属叉柄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这画面本身就像一幅充满矛盾与张力的静物写生:脆弱与冰冷交织,精致与苦难并存。
精致的蓝莓蛋糕被锋利的银叉切割成小块,缓缓送入口中。那久违的酸甜滋味在舌尖弥散开来,短暂地覆盖住了喉咙深处残留的、令人作呕的药剂的苦涩金属味。
每一口咀嚼都机械而缓慢,像是在进行某种任务性的吞咽训练。身体渴求能量,如同久旱的沙土需要水分,但这些精致的食物对于经历过白沙街非人折磨、精神与肉体早已被掏空成空壳的卢娜斯而言,仅仅只是维持生命迹象必需的燃料。
她没有食欲,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被义务填满的麻木——进食,是为了活着;活着,是为了见到哥哥卢卡斯,为了阿尔瓦老师死亡或者“复生”?的真相。
餐盘上,另一份色彩鲜艳的水果蔬菜沙拉只被动了几口,上面覆盖的乳白色沙拉酱如同凝固的油脂。冰凉的银叉再次被拿起,叉起了几片生菜叶和一颗切开的草莓。
草莓鲜红的汁液沾在银叉冷亮的金属表面,像一滴凝固的血。冰凉坚硬的叉柄触感让她缠着绷带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迅速恢复握持。
味蕾对这丰富的色彩和沙拉酱的酸甜混合毫无反应,只有嘴里再次翻涌上来的、被蓝莓短暂压抑的药味残余提醒着她这身体的糟糕现状。
热牛奶很快被送了回来。
侍者端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骨瓷杯——杯壁上印着极其精致的暗金缪斯漩涡花纹——杯子热气氤氲,飘散出纯天然的、久违而朴实的奶香。
“巴尔萨克小姐,您点的热牛奶。”侍者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小心烫。”他将杯子轻轻放在她手肘旁边的桌面上。
“……谢谢。”卢娜斯的目光掠过骨瓷杯上那扭曲的印记边缘,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我的职责。您客气了,巴尔萨克小姐。”侍者公式化地回应完毕,身影再次隐退入餐厅流动的光影之中。
周围细微的交谈声似乎暂时停息了一瞬,几道视线再次若有若无地飘向这个角落。卢娜斯对此毫无知觉,或者说,她疲惫的精神壁垒已经自动屏蔽了外界九成的信号输入。
她重新低下头,不再理会那份食之无味的沙拉,只是将叉子伸向蓝莓蛋糕盘里最后剩下的一点边缘蛋糕屑。
缓慢地、机械地送入口中。蛋糕的甜腻早已被药味彻底中和,只剩下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平淡口感。她放下叉子,捧起那杯温热的骨瓷杯,小口啷了几口热牛奶。
温润带着淡淡甘甜的液体滑过咽喉,确实短暂地、微弱地洗涤了一下喉间那股顽固不化的苦涩铁锈味。但也仅此而已。
餐厅的另一端,靠窗的位置。
梅丽·普林森端起自己的红茶杯,看似优雅地啜饮着。
她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激光扫描仪,透过摇曳温暖的烛火,精准而贪婪地捕捉着角落阴影里那个如人偶般进食的身影。
每一个细节都被她冷静地记录、分析。
那无可挑剔、即使疲惫不堪也无法完全掩盖的、属于上流社会核心圈层才有的坐姿和用餐仪态——举手投足间那股骨子里的“优雅”骗不了人。
那自报家门时极其坦荡、平静到令人侧目的“从犯”职业——这个标签背后无疑黏连着来自社会最底层的、甚至可能是监狱或者精神病院的黑暗腥臭污泥。
那张年轻、苍白、精致如同艺术品却布满了深刻伤疤,眼角那道斜长的疤痕在暗影中依旧刺眼、缠绕着白色绷带如同精心包裹的残缺展品的面庞与身躯——矛盾地交织着惊人的脆弱美感和被彻底摧残毁灭的绝望气息。
“上层社会的教养烙印…下层社会浸染后的身份标签…带着累累伤痕的脆弱维纳斯……”
昆虫学者深棕色的眼眸里滚动着远超研究甲虫振翅频率或产卵记录时的浓厚兴趣。她的内心深处,无声地勾起了更加兴奋的弧度。
这份矛盾,这份破碎,这份深入骨髓的疲惫感……远比她那饲养在玻璃罐中、被精确控制着温度和湿度的蜂群要“精彩”和“鲜活”数万倍!
“……真是……”她唇角的弧度愈发自然深刻,几乎要化为一个真实的微笑,“……让人迫不及待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过往,能把这位‘巴尔萨克’小姐雕琢成如今这般……触目惊心的模样呢?”
无声的低语在她舌尖盘旋翻滚。
餐厅深处的阴影里。
那个带着深绿色兜帽、如同野兽般安静进食的男人。
桌上的大型骨瓷餐盘早已空空如也,分量惊人的肉食被他以极高的效率、悄无声息地彻底解决。
他没有关注餐厅的任何角落,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餐盘里的食物。腰侧的尼泊尔军刀刀鞘随着他微微前倾的动作偶尔在暗影中闪过皮革冷硬的光泽。
然而,就在他咽下最后一口食物,身体微微后靠准备离开的瞬间,他的动作极其细微地凝滞了半拍。
他并非刻意倾听,但那个角落传来的声音还是落入了佣兵那在无数杀戮与追踪任务里磨砺出的、极其敏锐的耳朵里。
兜帽阴影下,线条硬朗、带着某种野性俊朗的下颌线微微收紧。
“热牛奶。”
一个完全不符合这个血腥游戏场的、过分柔软甚至“孩子气”的选择。
这让之前她那声带着平静死寂的“从犯”自报家门,显得更加……充满了矛盾冲突的戏剧性。
她自称‘从犯’时那副样子……
佣兵奈布·萨贝达的思维里掠过不久前那副画面。他见惯了人,能轻易分辨伪装和伪装下的真实。
在那个称呼被抛出的瞬间,他的第一反应绝非嘲讽——佣兵的世界里,“恶名”和“实力”往往比虚伪的善名更值得重视。那是出乎意料之后,升腾起的一种纯粹的兴趣与评估——
“‘从犯’吗?……”
他内心无声地复述着那个词。
“……真是……意料之外的坦诚呢。”
像她这样外表纤细、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眉眼间刻满了厌世疲惫的年轻女性,尤其是那张即使在疤痕下也依旧漂亮的惊人脸孔,奈布的第一判断往往会将她划分到“文职”、“后勤”、“花瓶”甚至“祭品”之类的脆弱标签之下。
“从犯”这个职业,虽然在规则上可能意味着辅助、隐匿或者某种特殊的陷阱机制,但它本身透露出的信息指向的过往经历——暴行、共谋、黑暗、枷锁……这些都与她此刻显现的外在特质形成了极其剧烈的反差。
这种反差让奈布感到了一丝……有趣。如同在血腥的战场上发现了一株盛开在断矛残刃旁的、奇异而剧毒的花朵。
他不再有任何停顿,无声无息地站起身。巨大的兜帽随着动作垂落得更深,将他大半张脸彻底隐蔽在黑暗中。
宽阔的肩膀、紧实利落的肌肉线条在深绿色的野外风衣式罩衫下若隐若现。他没有朝卢娜斯的方向看哪怕一眼,也完全无视了餐厅其他角落投来的若有若无的目光。
他如同掠过战场边缘的幽灵,迈着无声却极具力量的步伐,径直走向餐厅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门。
侍者如同提前感应般为他拉开了门扉。沉重的木门关闭,隔绝了餐厅的光热和视线。
奈布·萨贝达的身影融入了走廊幽深的长影之中。
他行走在铺着厚地毯的长廊上,如同潜伏的猎豹,每一步都稳定、轻若无物,却又蕴含着爆发性的力量。
“‘卢娜斯·巴尔萨克’……”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奇特的符号,在他脑海里停留了片刻。
他隐隐约约想起另一个名字与之高度相似、却在庄园里几乎销声匿迹已久的“伙伴”:
卢卡·巴尔萨。职责是“囚徒”。
那个同样年轻、似乎背负着什么沉重过往、经常埋头于复杂图纸和奇怪机械、浑身散发着阴郁抗拒气息的“发明家”。
是巧合?
还是……
奈布那隐匿在兜帽阴影下、轮廓深邃分明的脸庞线条毫无波动,唯有那双被帽檐阴影遮挡着的眼眸深处,如同冰川之下的深海,冰冷沉静却又带着野兽般精准的捕捉与计算光芒。
他习惯性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戴着黑色半指作战手套的手,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上覆盖着经年累月握持武器和绳索留下的老茧——轻轻用指背碰了碰那柄悬挂在他腰侧、由精钢打造、重量适中且便于瞬间出鞘劈砍的尼泊尔军刀的皮革鞘身。
冰冷坚实的触感传入神经。
冰冷金属的微光在他眼中一闪而逝。
他嘴角极其微小地、习惯性地向下撇动了一下,一个接近嘲讽又像是确认存在的微表情。
“……真是……”他的声音在走廊空旷的寂静中低沉地震荡了一下,如同冰川摩擦的闷响,磁性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致,“……越来越有意思了。”
这欧利蒂丝庄园,果然从不会让他感到彻底的无聊。
它总能适时地送进来一些……耐人寻味的“玩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