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卢娜斯是被声音惊醒的,但这声音并非梦境中的惊雷或狱警粗暴的咆哮。
“叩、叩、叩。”
三声。规律、清晰,甚至带着一丝过于谨慎的礼貌。声音不大,像是手指关节轻轻点在厚重门板上的回响。
然而,在卢娜斯那被药物侵蚀又极度疲乏、如同布满裂纹琉璃般的神经上,这点轻微的叩响不啻于一道惊雷!她的心脏骤然收缩,全身的肌肉条件反射般绷紧,几乎要从那张深陷的沙发里弹起来!
来了!
混乱的意识深处,夜莺小姐那清冷高渺的警告瞬间炸开:
“快到晚餐时刻了……会有女佣前来敲门引您……在那里您会见到……”
她几乎是本能地、带着还未散尽的睡意猛地扭头看向房间边缘——那架奢华的落地钟依旧精准冷酷地迈动着时间步伐。
下午……六点……五十分。
“……到……时间了……”一个干涩的音节从她的喉咙里挤了出来。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收缩。餐厅。伙伴。社交。这些词汇在她此刻的意识里等同于酷刑。
她甚至比在白沙街面对那些冰冷的器械时更加抗拒——至少在那里,她是被动的承受者。
而这里,她需要主动走出这个尚且安全的“牢笼”,暴露在其他同样被“选中”的陌生目光之下。
他们是“伙伴”?这个称呼本身就带着一种天真的讽刺。他们是被各自的执念和欲望驱动而来,是夜莺小姐口中的“全员恶人”。他们的过往绝不可能是玫瑰园。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逃避。让她带来吧。食物在房间里解决就好。她还能回去翻看一下书桌上那些至关重要的规则和地图——那些她刚才因为疲惫和药力而刻意忽略的东西。这无疑是最理智的选择。
就在这时——
“叩、叩、叩。”
门外那个存在似乎笃定了她已经醒来,再次用同样精准的节奏敲响了门板。节奏没有丝毫变化,连轻重都恰到好处地重复着。
紧接着,一个女性的声音响起,清晰得如同穿透了厚重的门板直接响在她的耳畔:
“卢娜斯·巴尔萨克小姐,晚上好。晚餐时间到了。”声音并非夜莺那种非人冰晶般的清冷高傲,而是属于人类女性声线,带着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近乎完美的平静与礼貌。“您是需要我带您一同前往餐厅享用晚餐,还是由我为您将食物送入房间?”
卢娜斯的脊背瞬间僵直。
她刚才滑落沙发后坐起身的动作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的那句含混的“到时间了”更是轻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而这个门外的声音……它不仅再次敲门提醒,更重要的是,她竟然清楚听到了自己刚才那句低语?隔着这样一扇厚重的古董橡木门?
一股冰冷的、如同蛇信舔舐皮肤的寒意沿着她的脊椎悄悄爬升。
这庄园的一切似乎都在无声地提醒她——无论是空间转换、时间操控、精准的“记忆”复刻房间,还是此刻门外这个拥有远超常人听觉能力的女仆……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超自然与诡异的力量。
她的任何伪装和隐瞒,在这种力量面前,都可能脆弱得不堪一击。
短暂的沉默。
门内外都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壁炉里那无声火焰的虚假光影在墙壁上晃动。
几秒钟后。
卢娜斯终于极其艰难地,带着浓重的倦怠意味开口回复:
“……请稍等。”
“好的,巴尔萨克小姐。”门外的声音立刻回应,依旧保持着那种无可挑剔的礼貌和平静,没有丝毫催促的意思,仿佛可以在这里无声地等待一整个世纪。
但卢娜斯清楚——她刚才那句低如蚊呐的“请稍等”,再次被门外的人清晰地捕捉到了!对方的听力敏锐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这不是人类能达到的听力范畴!
卢娜斯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的那股带着惊惧的厌恶感。她扶着沙发边缘站起身,身体因为药力未散和刚刚惊醒而有些虚浮。
她没有走向衣帽间再次更换,也没有走向那张堆放着书籍和梳妆品的梳妆台去遮盖眼角的疤痕——她早已不在乎这些了。身体上那些被绷带缠绕的、丑陋不堪的伤疤才是她存在的基础标签。
她的目光落在梳妆台上那把看似温润、实则冰冷的玉梳上。仅仅是维持最基本的体面而已。不是为了别人,只是她刻在骨子里、早已融入习惯的、属于那个富裕而教养严苛的巴尔萨克家族少女时代的残留本能。
她用那只缠着白色绷带的手拿起玉梳,动作略显迟钝但依旧流畅地梳理着因为沉沉睡去和沙发摩擦而略显凌乱的棕色长卷发。将打结的发丝梳通顺滑,不再有碍瞻观即可。
随后,她随手拿起梳妆台上放着的一根黑底绣着暗金纹路的宽发带,以一种极其随意甚至敷衍的姿态,将脑后散落的头发松松垮垮地归拢在一起,在后脖颈上方简单地束成了一个低马尾。
几缕并未被捋顺的深棕色刘海柔顺地垂落在光洁饱满的额前,恰到好处地遮盖了小部分琥珀色的眼眸,增添了几分疲惫而疏离的破碎感。
她没有再看镜子里那个伤痕累累的倒影一眼——看了也不会改变什么。她的视线掠过梳妆台上那些刚刚被她丢弃的空药剂管和安瓿瓶残骸,它们被她之前醒来后麻木地扔进了垃圾桶旁的小型皮革筐里。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
她的目标是那张同样镶嵌着精致木纹、风格古典的书桌。
桌面显眼的位置,平整地放置着几样东西: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张边缘泛着奇异的淡黄色光泽的信纸、一张绘制着模糊线条和区域的厚纸、甚至还有一些她暂时不打算仔细看的其他小物件。
而最显眼的,是那柄造型精致、通体暗银色、末端同样镶嵌着那个扭曲缪斯印记的钥匙。
她看都没看纸上的内容,现在不是细看的时候,直接伸出手指——指尖隔着衣服口袋里柔软的布料都能感觉到那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准确地拿起那枚钥匙,将它收入了米白色风衣宽大的内侧口袋里。
钥匙入手微沉,如同握着一小块凝结的寒冰。
准备好面对了。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将她与外部隔绝、同时也将她暂时守护住的门扉。每一次脚步落下都异常沉重,如同奔赴刑场。她伸出那只依旧缠着白色绷带、指节略显僵硬的手,握住了那暗金色乌鸦头形状的门把手,微微施力向内拉开门板。
门轴发出细微而滑润的转动声响。
门外的景象映入她琥珀色的眼眸。
一位女仆。姿态完美地侍立在门外走廊的光晕之下。
她保持着一种无可挑剔的站姿,双手轻轻交叠放置在深紫色腰前方深蓝色长裙上。面容符合典型英伦特征——轮廓分明端正,肤色是健康的白皙。
一头柔顺的棕色头发被整整齐齐地盘在脑后,一丝不乱。深紫色的宽边发圈仿佛某种徽记般箍在发髻之上。深紫色的头饰,深紫色的宽腰带,将她的身份与这奢华的庄园氛围牢牢捆绑在一起。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
一双如同最昂贵且最诡异紫水晶般的眼睛。深邃、平静、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情绪波动,仿佛两块镶嵌在完美人形中的晶石。
嘴角上扬,维持着一个教科书般标准、却冰冷没有温度的微笑弧度——像是被精确计算过角度后固定上去的面具。
“巴尔萨克小姐,晚上好。”紫水晶般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她,声音依旧是那经过严格训练的、公式化的礼貌,“我是欧利蒂丝庄园的女仆长。您可以称呼我为——黛西。”
那带着标准微笑的、涂抹着恰到好处暗红色唇彩的嘴唇清晰无比地吐出那个名字。如同在宣读一个冰冷的代号。
她身上没有任何属于“人”的鲜活气息,只有一种精心雕琢的、令人心寒的“伪物”感。
卢娜斯顿觉头皮微微发麻。她沉默着,只是极其轻微地颔首,算是回应了对方的自我介绍。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黛西毫不在意她的沉默,继续扮演着完美管家的角色,声音毫无起伏,却将流程念诵清晰:“请随我来,巴尔萨克小姐。您的一些‘伙伴’已经提前抵达餐厅开始用餐了。”
她的目光扫过卢娜斯苍白疲惫的脸颊和眼角显眼的疤痕,又很快移开,看向长廊深处。“庄园餐厅拥有多位技艺精湛的厨师和女仆团队,相信我们会为您提供您所喜爱的……滋养之物。”话语精准避开了“美味”这种可能带有个人感官色彩的词汇。
卢娜斯反手关上了身后的门板,将它隔绝开来。然后,沉默地跟在黛西身后半步远的距离。黛西转过身,开始引领前行。
她走路的姿态轻盈得不可思议,即使是穿着带有跟的深色小皮鞋踩在厚实的地毯上,也只发出一种微乎其微、如同羽毛滑过绒面的声响。
在这落针可闻、只有壁灯光芒流淌的长廊里,这种刻意的“无声”更添诡异。
“巴尔萨克小姐,”黛西没有回头,声音如同设定好的程序般响起,“管家先生,通常值守在庄园中央大厅的位置。如果您在居住区域有任何需求,无论是物资补充还是信息咨询,都可以前往那里找到他。”她的话语如同机械播报。
接着,她的语调似乎发生了一个极其微妙的转折,带上了一点点难以察觉的、可能被解读为“友善”的涟漪?
“庄园的后方,有一片经过精心打理的后花园。那里……或许会是一个能让您感到……心绪平和之所?若您有兴致,不妨在合适的时机前往散步。”这建议听起来更像是某种……隐晦的引导。
卢娜斯将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绷带缠绕的手掌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隔着布料捏紧了口袋内侧那把冰冷的钥匙。
“……明白了。”她终于开了口,声音依旧干涩而淡漠。对于管家,她毫无兴趣。对于花园?那里绝不会是能真正放松神经、享受自然的场所。
“后花园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入口”,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对于黛西提出的所有信息和建议,她都本能地保持着最高的警惕。

